close

  朴智旻因為一隻手在他臉上留戀的溫柔撫摸而甦醒。

  他望著眼前那張俊容,有些遲鈍地眨了下眼,下意識起身的時候,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狠狠哀號,就連喉嚨也乾澀不適。

  朴智旻想到昨夜他被田柾國壓著操弄,還從床上胡鬧到了床下,做到他幾乎都要昏了過去,也不知道田柾國哪裡來的臉說妖狐的體力比常人還好。

  雖說兩人已情意相通,但田柾國第一次做起來簡直控制不住自己,纏著他一直到清晨,精力堪比禽獸,朴智旻現在醒來,免不了埋怨地掃了他一眼。

  田柾國見了他的眼神,撫摸他的手頓了頓,有些心虛地拿起一旁的水杯遞過去。

  「哥,喝點水潤潤喉。」

  他在朴智旻接過杯子後坐到了他身邊,很有自覺地伸出手,輕輕為他揉腰。

  溫熱的掌心貼在他痠痛的肌肉上,朴智旻漸漸放鬆下來,姿態慵懶地向後靠在他懷裡。他的頭稍微仰起,枕在田柾國的肩頭上,一抬眼就能看見後者線條流暢的側臉,和他順勢低垂下來的溫和眉眼。

  兩人就著這個姿勢對望,沒一會兒朴智旻便忍不住先笑了起來。

  「你過來。」他一開口,低沉嘶啞的嗓音昭示了他昨日叫喊得有多麼劇烈,直叫人浮想連篇。

  田柾國聽話地將臉湊過去,朴智旻一手握著水杯,一手按住他的後腦壓向了自己。兩人唇瓣相抵的瞬間,他們便極有默契地張開了嘴,去吸吮對方柔軟的唇肉。

  這和交歡時激烈又充滿濕氣的擁吻不同,更像是補上了洞房花燭夜應有的溫存。兩人磨蹭著彼此的唇瓣,用全身上下的感官去感受另一個人的溫度,朴智旻著迷於這樣的溫情,擺在田柾國後腦的手溫柔地疏過了他的髮絲,貼上了他的耳朵,無意識地用手指逗弄著他的耳尖。

  田柾國忽然退了開來,臉色薄紅地將朴智旻那隻作亂的手握進掌心裡。

  「別弄了,很癢。」他深呼吸了幾次,把體內暗自的騷動壓下。

  朴智旻滿眼笑意地看他,反手和他牽在一起,飛快親了下他的嘴角。

  「現在我們洞房過了,我也成為你的人了,那你打算何時放我出去?」朴智旻說這些的時候態度平和,因為他並不是想要逃離,而是想著田柾國既然恢復了現實的記憶,那麼他便要問問他之後的打算。

  田柾國沉默了一會兒,「你想回竹山,是嗎?」

  「我回到那裡才是最好的。」朴智旻無奈地嘆息,「在這裡,你有必須做的事情。為了避免妨礙你,我得待在容易被遺忘的角落,才不會因為做了什麼而造成陣法的變化。」

  田柾國自然明白他話中的道理,但他仍不捨地摟緊了朴智旻的腰,低聲請求:「你能再陪我一段時間嗎?一個月……只要一個月就好。時間到了,你再去竹山上等我。」

  「好啊。」瞧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朴智旻怎麼捨得拒絕他,「柾國,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慢慢來就好,我不著急。」

  只要知道田柾國還好好的,無論他身在何處,朴智旻都能夠耐住性子等下去。

  「……智旻。」

  田柾國定定地看著他,驀地從懷裡拿出了一個玉鐲。

  「我想把這個送給你。」他將手中成色純白剔透的鐲子擺在朴智旻眼前,緩緩說道:「這是我前些年為人除妖時,與人交換到的寶器。它和你給我的玉珮一樣,能抵擋邪物,養身清心。」

  朴智旻用指尖摸了摸玉鐲的邊緣,感受那股溫潤貼人的質地,笑了笑說:「那以後,就是你看著玉珮、我瞧著玉鐲,一齊用這種方式想念彼此了。」

  似是想到了那種莫名寂寥的情景,田柾國低頭默不作聲,引得朴智旻探出手來,抵著他的下頷,強迫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

  朴智旻也跟著坐直身子,手就放在玉鐲旁。

  「替我戴上。」他擺了擺手腕,示意道。

  田柾國的神情突然鄭重起來。他用五指圈住上好白玉製成的鐲子,另一手輕柔地捧起朴智旻的手臂,將這塊玉鐲穿過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掛到他的手腕上。

  這玉鐲確實不是一般的首飾。它在朴智旻的手定下來後,大小一下就改變了,調整成鬆緊適中的程度。白如羊脂的玉石貼著朴智旻的肌膚,帶來一股清涼的溫度,似乎有種奇妙的氣息繞入他的身體裡,替他和緩了痠疼的部位,使他整個人精神了些,身體也輕盈許多。

  朴智旻笑道:「確實不錯。」

  田柾國見他喜歡,也跟著安心地笑了。

  「想不想吃些東西?」過去都是朴智旻在替他張羅這些,現在終於換他來照顧對方了。

  朴智旻搖了搖頭,「再讓我躺躺。」

  他的身體雖還不至於荒唐一晚就散架,但即使戴上了玉珮,那種由心而生的慵懶還是揮之不去。反正田柾國要將他藏著一個月,那他就盡量待在屋子裡,賴在床上休息或是靜心修練都挺好的。

  「那我先回道門去了。要水或食物外面都有,不要離開屋子周邊就好。」田柾國叮嚀道:「還需要什麼就告訴我,晚上我給你帶回來。」

  「不了。」朴智旻見他擺出一副正經模樣,心癢難耐地在他頸邊輕啜一口,然後半倒在床上笑著說:「我不需要別的什麼。我只要你。」

  田柾國看著光裸著身子的妖狐,他的長髮散落肩頭,卻遮不住那一片狼藉的皮膚,一雙長腿還架在自己腳邊,含著笑意的雙眸微微彎起便媚態橫生,直叫人想把他再次壓進床榻裡好好蹂躪。

  田柾國知道朴智旻只是在同他開玩笑,並未真的要做些什麼,於是他只能僵著身體,吐出一口濁氣,無奈道:「別在白天撩撥我。小心把我憋得很了,就在晚上一一要回來。」

  聞言,朴智旻立刻變了表情,摸索著棉被把自己赤條條的身子蓋好,「那你走吧。路上小心。」

  看來他是真的被操得怕了。田柾國瞧見他的反應,不禁摸了摸鼻子,心想他下次是不是該收斂一點,以免朴智旻哪一天忍受不住,就不讓他碰了。

  但一想到一月之後兩人就要分別,他又有些捨不得。

  朴智旻不曉得田柾國在思考這些沒營養的東西,見他收拾好準備離開,便多問了一句:「對了,朝原如何了?」

  田柾國拿朝原當作誘餌引他跳入陷阱,就算這裡是幻境,朴智旻也必須得關心一下自己的徒弟。

  「他自然沒事,我一早就給了蘇少爺解藥。」田柾國為朴智旻掛念幻境中人的舉動而微笑,「說起來,他們倆還是我的恩人。要不是我看見了他們因真心相愛想要結合,給了我告白的契機,我說不定還在苦苦等待,看哪一天能讓你察覺我的心意。」

  朴智旻溫柔地看著他,「但你原本是打算除掉他的?」

  田柾國肩膀一聳,他緊張地觀察朴智旻的表情,發現後者並非要為了此事和他爭論,這才發得出聲音解釋:「我的職責是斬妖除魔……若遇見有妖做亂,為了天下人,我必須除之。可如果妖魔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那我便會想辦法放他們一馬。」

  「我從來沒有傷害過無辜。」他焦慮地咬著下唇,對朴智旻說:「智旻,你相信我。」

  「你別害怕,我當然信你。」朴智旻倚靠在床邊,語氣沉穩地安撫他:「你有屬於你自己的正義,這很好,但我希望你不要受到我的影響。」

  「倘若哪一天你遇到了離開竹山的妖狐,見到牠為禍人間,那你一定要狠下心動手。」他不厭其煩地告誡道:「縱使有時他人會覺得無情,你會感到痛苦,但你得要堅持著走你所選擇的道路,安全地離開這個幻境。」

  朴智旻再怎麼善良也會有軟肋與私心。他對於幻境裡的人事物會有憐惜、同情,可田柾國永遠是他的第一優先,他不允許有任何事情阻礙田柾國前行,包括他自己。

  「柾國。我不會只在竹山上等你。」他說:「我也會在桃林峰等你。」

  田柾國微微睜大了眼睛,雙手不自覺握緊。

  朴智旻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突然間給予了他一種別樣的力量。

  「好。」他情不自禁紅了眼眶,低聲回應:「你等我。」

 

 

  朴智旻在田柾國藏身的住處裡過上了一段規律閒適的日子。

  白天田柾國會在出門執行任務前處理好吃食,從他出門起到晚上回來這段時間,朴智旻都能自由活動。通常他會吃一點田柾國準備的食物,然後打坐修練一整天,或是現出狐狸真身,縮小一點身形之後,待在床上悠閒地整理皮毛。

  自從他少煩惱些田柾國的事情之後,待在幻境裡不必處理天官的事務,暫時也不須照顧其他小狐狸,倒真品味出一點度假的感覺來了。

  當時朴智旻還有幾次覺得偶爾過過這種小日子也不錯的想法,之後再回憶起來,他只覺得自己既天真,又愚蠢。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化成了狐形蜷在房內小憩,在他完全察覺不到動靜的情況下,他眼前的房門被一男一女打開。

  他們應當不認識朴智旻,但他馬上就認出了他們是誰。

  ——田柾國的師叔,和他的小師妹。

  儘管兩人的輪廓與數年前他透過狐眼看見的有些許不同,然而這兩張臉他已在這數年間反覆於腦海裡描繪過多遍,因此他仍能一眼洞察出他們的身分。

  朴智旻立即從地板上跳了起來,他警惕地看著兩人,渾身的肌肉繃起,暗自發力。

  田柾國的師叔和師妹也在看著他。他們擋住了這整個狹窄空間裡唯一的出入口,朴智旻難以脫逃,若他們要對他出手,恐怕他也只能拚命與他們一搏。

  就在此時,身著白色道袍的年輕女子開口了。

  「原來這就是師兄藏著掖著的東西。」她向前跨了一步,俯視的眼神充滿鄙夷與厭惡,「一隻狐妖,居然也敢蠱惑師兄,濫用他的同情心?果真妖物就是邪惡下賤的存在,師父,我們快收了牠!」

  道士將劍指向他,用同樣帶有惡意的陰狠眼神對他說:「朴智旻,上次我敗給了你,這次我可不會再輸了。」

  朴智旻發出低沉的吠叫,耳朵向後壓平,對面前的兩人毫不客氣地露出獠牙。

  女子柳眉倒豎,抿著唇反手翻出了一張黃符,對準他的方向直射而去。

  朴智旻立即吹出狐火,將符咒燒得乾淨。他動作迅速地蹬牆而跳,利爪揮向女子,站在一旁的道士很快提劍格擋,但朴智旻並未退怯,他藉著那股力道後退,後腿著地後又接著一躍,從各個方向撲向那兩人,試圖從他們的應對間找到空隙。

  這個房間實在太小了,不利於他發揮,他得找個時機穿過那兩人身後的門,到更寬敞的地方才行。

  道士看出了他的意圖,和他的徒弟將出入口擋得嚴密,劍勢凌厲不止,女子更是不間斷地拋出符紙,硃砂書寫的咒文在空中環繞成一個圓形枷鎖,要將朴智旻的狐首箍住,被他險險躲開。

  女子的干擾實在太過煩人,他的扇子又不在手邊,難以做出有效的回擊,這種侷限使朴智旻有些煩躁。

  也許他沒辦法再選擇留手了。朴智旻沉下眼神,狐狸的身形變大了一倍,張大的嘴一咬就能咬斷一個人的手臂,然而道士和女子臉上卻不見怯色,後者甚至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手腕上跟著調整了大小的白玉手鐲。

  「……那是師兄送給你的嗎?」女子因為激動的情緒微喘,她的嫉妒顯而易見到了有些異常的程度,朴智旻不禁皺起了眉。

  在他的記憶裡,小狐狸眼中看到的少女應當不是這樣的。

  她是柔和的、善良的,儘管對於田柾國有著情意,但不至於為此露出這般具有攻擊性的表情。

  朴智旻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他反覆去看道士和女子的神態,陡然發覺他們似是被某種無形的陰影籠罩一般,周身的氣息陰冷,並滿懷惡意。

  當朴智旻開始思考時,女子再次開口了。

  「你怎麼可以擁有師兄的東西?」她的面容有一瞬扭曲,「你怎麼能接受他的喜愛?怎麼能獲得幸福?」

  她的話鑽入朴智旻的耳裡,帶來一陣刺痛。

  朴智旻忽然頭痛欲裂。還不必道士和女子做些什麼,他就因為那道直入意識中的急遽撕裂感而倒在地上掙扎,忍不住發出哀鳴。

  他從未經受過這種痛楚。肉體無傷,但是神魂卻顫慄著遭受撕扯,意識變得支離破碎的狀態影響到了肉身,讓他產生身體部位正在被分解的痛苦錯覺。

  朴智旻癱軟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忽近忽遠,事物的重影交疊在一起,變成了詭異扭曲的形狀。他無法再思考任何事,只隱約感覺到狐身在縮小,四肢被人隨意擺弄綑在了一起。

  一隻手粗魯地抓住他的尾巴,將他提到眼前。

  朴智旻聽見了道士的聲音:「朴智旻,你放心好了。當年你搶走我師侄的帳,我一定用最適合的方式還給你。」

  昏沉間,他被裝入了一個布袋中。他在一片黑暗裡意識不清地喘息,不曉得自己將要被帶往哪裡,也不知道他會被如何處置。

  他幾乎因為方才突如其來的疼痛喪失了判斷能力。他不太確定他是否中途昏過去了一次,當他再次見到光時,他忽然發現道士和女子站在一間簡陋的廟宇內部,他們在供桌旁擺弄著一尊狐狸模樣的木偶,接著將朴智旻放到木偶旁邊,一同對他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在近距離的對望下,朴智旻終於看見他們眼中那抹不正常的黑。

  那就像是一群負面情緒的集合體,凝聚起來的悲、怒、嗔、怨在他們眼底閃爍交錯,光是與他們對望,朴智旻就彷彿被扼住脖頸,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我的師侄,是個重情軟弱的人。」道士看著他,突然說道:「我從以前就知道,他命裡必會因這份軟弱而遇禍。所以我教導他,凡是妖,都是罪惡,務必除之而後快,絕不得留情,卻沒想到他還是栽在了你手上。」

  「他已經許久沒有真正殺一隻妖了。你知道這幾年來,當村民們遭受妖魔侵擾向他求救,他是怎麼做的嗎?」他佈上皺紋的手指向了一旁的木偶,「他會用木頭雕出妖物的形象,然後把裡面挖空,裝進一堆枯草和蟲鼠,然後告訴村民妖物已被他收服,哄騙那些人妖物就是他們眼前的木偶,接著再一把火將木頭給燒了,宣稱自己完成了除妖。」

  朴智旻聽著道士的敘述,想起田柾國告訴自己他從未傷害過無辜。

  他的確沒有說謊。

  一直以來,他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妖物,同時也想辦法安定村民們不安的心。

  這是田柾國的選擇,任何人都不該置喙,但道士顯然對此很不滿意。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了嗎?」他拿起了狐狸木偶,撥開外頭的卡榫,將下面一層的底座拿開,露出裡頭刨挖乾淨的空洞。

  「朴智旻,你說,如果田柾國發現是你被燒死在裡面,他會是什麼表情?」

  朴智旻猛地睜大了眼。一時間,他忘記了身體還處於疲軟狀態,開始不管不顧地擺動四足,試圖掙脫束縛,逃離這個地方,可他的力氣實在太小,道士一隻手就足以將他制伏。

  「這是他命中註定的一課。我得叫他知曉,身為一名除妖師,絕不能感情用事。」道士義正嚴詞地說著,嘴角最浮出一抹得意的笑。他抓著朴智旻的脖頸,把他小巧的狐身全塞進了木偶裡面,然後蓋上底座,徹底將他鎖在裡頭,讓他無法逃脫。

  朴智旻又回到了黑暗中。挖空的木偶實在太過狹窄,他連手腳都伸展不開,就更枉論逃離。

  只是,他還依稀能聽見外頭的聲音。

  道士和女子把他囚禁於木偶裡之後,腳步逐漸遠離。過了半晌,卻是有另一批腳步聲趕到。

  「各位不必擔心這次的狐禍。我已於幾日前順利將妖狐捉拿,施法將它轉化為木像。只要用火燒了牠,妖狐便會死得徹底,再不可能侵擾各位。」

  田柾國高聲的安撫一傳入朴智旻耳裡,他的呼吸便瞬間停止。

  他還未找到任何逃脫的辦法,怎麼就來得如此迅速……朴智旻焦急起來,他張嘴想要吐出狐火,卻發覺體內內力盡失,他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立刻慌了神,待在這木偶裡,他幾乎只剩下頭部還能動彈,於是他開始前後擺動自己的頭顱,設法用狐吻去撞擊木偶的殼,想要發出聲音來吸引田柾國的注意。

  他聽見外頭的人聲頓了頓,笑道:「剛才是妖狐正在騷動,不過他掙脫不開的。我現在就放火燒了牠,各位可以自行選擇留下觀看,或是離開。」

  周遭的人開始低聲說話,有水流的聲響自頭頂降下,一絲濕滑透過底座的接縫滲了進來,朴智旻一聞就曉得,這是豬油的味道。

  他忽然感受到暈眩般的絕望。

  妖獸的聽力本就比人類要好,如今處於黑暗中,他的聽覺更凸顯了出來。他能聽見田柾國的一舉一動,聽到他如何往狐狸木偶淋下豬油,如何拿起樹枝點火,又是如何把那一根根起火的木棒子交疊在木偶上,用一團火焰將他包裹。

  火舌接觸到油脂,劈啪作響地厲害。朴智旻逐漸感受到熱度攀升,煙燻的氣味從木偶底下的縫隙侵入裡頭本就稀薄的空氣中,令他一點一點喪失呼吸的能力。

  不……

  不。不。不。

  為什麼事情會突然發展成這樣?他在這段時間裡走錯了哪一步?難道就因為他和田柾國彼此坦誠了心意,便要遭受這樣的懲罰?

  朴智旻還在嘗試用狐吻撞擊前方,就算兩眼都被燃燒的煙霧燻出淚水,口鼻被滾燙的熱氣折磨,也不肯停止。

  他不能現在就走……他怎麼能走!?

  這並不是他預想中的死亡。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按照他和田柾國設想的那樣,等待後者完成他的試煉以後,自然而然地從絕情陣中脫出。可如今他先走了的話,田柾國要怎麼辦?有誰能護著他,有誰能陪著他?

  朴智旻恨不得此時能瘋狂地大聲叫喊,就算要他嚎哭也無所謂,只要能讓田柾國知曉自己就在他的面前。

  然而他什麼也做不到。在這木頭雕出來的狐俑裡,他只能夠無聲地抽氣,而他每做一個動作,就是離死亡更近一步。

  『如果田柾國發現是你被燒死在裡面,他會是什麼表情?』

  道士的話迴盪在他的耳邊,同那股不斷攀升的絕望,一同將朴智旻給淹沒。

  他漸漸無力地停下撞擊,閉起了眼睛。

  他的身體已經快要撐不住了。消失殆盡的氧氣和濃煙會先讓他窒息死去,而他的身體恐怕會被燒成一塊焦炭,便得面目全非。

  這是否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既然他的死亡無可避免,那至少別讓田柾國知道他死在了這裡。不要讓他發現死的是他。

  畢竟朴智旻最不願看到的便是自己成為了他的阻礙。

  田柾國絕不能被困在這絕情陣裡,他——

  驀地,朴智旻身體一顫,他因為嗆人的火煙而四肢抽搐,可本該漸漸喪失的意識卻在此時乍然出現了一瞬間的清醒。

  絕情陣……絕情陣……

  是要絕什麼情,杜什麼欲?

  朴智旻本以為,這個獨屬於戰神阿修羅的陣法,是要他們在入陣後,透過試煉拋開對於敵人的同情,學會秉棄婦人之仁,以大道為重,並且杜絕貪欲,習得清廉與為人所苦之心。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絕情陣所要絕的情,是不是正關乎於田柾國心中最溫暖的那份愛意,那份赤誠之情。

  難怪道士和他的女徒弟會像是憑空出現一般進到他藏身的屋子裡,表現得如此怪異,做出不符形象的事。他們簡直像是陰暗面被放大了無數倍的魁儡,隨便套了個合乎故事情節的理由,目的卻是要將他帶往這個地方,誘導田柾國親手殺了他。

  朴智旻驟然感受到一股與燃燒的火焰截然不同的陰冷,穿透了他的脊隨,連心臟都要隨之凍結。

  原來,原來。

  他一直煩惱的,不斷設想的試煉就在這裡。

  此時此刻,田柾國若要通過試煉,就必得親自動手,親眼見證他扼殺自己的情慾。

  好狠啊。

  朴智旻居然莫名地感到可笑。這從古至今傳下來,專為歷代戰神阿修羅所設置的絕情陣,真是好狠啊!

  倘若田柾國無法通過試煉,是不是等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死?而若他真的通過了,那他將在經歷怎樣的罪惡與苦楚後,被改造成絕情陣想要的冷血無情之人?

  朴智旻的喉頭發出哽住的抽氣聲,無數的淚水從眼眶中湧出,打濕了他的皮毛,但仍舊無法澆熄正要把他吞噬殆盡的熾火。

  他的身體已然變得僵直,火舌從他的腳底竄了上來。木偶已經燃燒到最後一步,朴智旻並未遭受太多的灼燒之痛,濃煙正加速著將他推向死亡。

  朴智旻無法再堅持下去了。他最後的視線落到了還掛在他前肢上的那枚玉鐲,明白了是它在為自己減輕痛苦。

  只是同時他也了解到,不管他想或不想,田柾國終究會認知到木偶裡的是他。

  朴智旻依稀還能聽見外頭誦唱咒文的熟悉聲音,他對於外界僅存的唯一感知,竟讓他的心在生命的盡頭,奇異地慢慢沉靜了下來。

  他微弱的心跳聲和田柾國的聲音交錯著,聽著這些,他只剩滿心祈求。

  如果說阿修羅是天道所生的孩子,那麼無論他死亡後是否能夠順利脫出絕情陣,都請保佑田柾國能夠安然無恙地度過一切。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訴說著這份祈願,直到他的頭緩緩垂落,徹底失去了呼吸和心跳為止。


 


 

  田柾國已經不再感覺到木偶裡的動靜,他看見外殼被燒得焦脆,開始掉落些許碎屑,便知道「除妖」完成了。

  他對著身後的村民們宣告狐妖已死,將每個人都勸離。等眾人離去了一段時間,他再也見不著人影後,才打算著手處理那些殘骸。

  這是最麻煩也最令他討厭的一段工作,然而他不得不好好地將木偶和裡頭的蟲鼠給清理乾淨,以免他替換妖狐的伎倆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田柾國蹲下身,拿剩下的木棍敲了敲燒過的狐狸木偶,準備將其敲碎,然後連同燒過的樹材一併清掃乾淨。

  堅硬的木棍往下砸了幾次,早就脆化的木偶應聲崩解,這時他卻聽見一聲突兀的脆響,他疑惑地查看聲音的來源,木棍撥開了焦黑的木屑,立刻找到一枚極其顯眼的白色小玉環。

  田柾國有些發愣地撿起它,因為大小與他印象中的不符,所以他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可等他把白玉環拿到眼前細看,他才發現這東西竟如此熟悉。

  田柾國的臉忽然僵住了。他將白玉環放在手心裡,注入了一絲法力,看著玉環恢復它本來的大小,然後他便反反覆覆地擺弄著他,來回翻看,確定到不能再確定才勘勘停下。

  這是他送給朴智旻的白玉手環。

  田柾國的思考產生了凝滯,身體卻兀自行動,下意識揣緊了手中的寶器,將其緊緊壓在胸口上。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裡想到了什麼,他只是突然感受到一股濃重到無法忽視的恐慌,逼得他用另一隻手拚命撥開木偶外殼的碎屑。

  除去掩蓋在上層的粉塵,底下一具被燒得焦黑的屍體便顯現了出來。它和田柾國過去塞入昆蟲和溝鼠所看見的屍體完全不一樣,即使燃燒過後脫了水蜷曲著,它也比那些小動物要大得多,從這具乾癟的身體,田柾國能隱約看出它的輪廓。

  一隻狐狸的輪廓。

  田柾國緩緩地眨了下眼,忽然間脫力地跪倒在地面。一開始,他微微張開了嘴,喉頭顫動著,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而片刻後,他忍不住死死地咬著牙,發出了一種被壓抑得極致的喊叫,像是聲帶被拉扯到極限時會有的痛苦呻吟。

  他盯著那具屍體,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握住手鐲的五指死死地扣住圓形的邊緣,力度大到堅韌程度非凡的寶器,也快要被壓迫出一絲裂痕。

  「智旻……?」田柾國伏低背脊,探出手想要觸碰它的身體,可他很快停了下來,害怕弄碎屍體的手貼到了地面上,迸出青筋的手在滿是灰的地方抓撓出了一道長痕。

  他低垂著頭,什麼也思考不了,只能夠大口大口的喘氣。

  片刻後,他渾身一顫,飛快從廟宇的門口離開,以至今為止最快的速度奔回他藏匿朴智旻的那個家。

  推開門的時候,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著急之下都忘了跨過門檻,以至於摔到了地面上。但他毫不在意地爬著站起,一邊叫喊朴智旻的名字,一邊將每一個房間的門,每一個櫃子,每一個抽屜,任何封閉的東西全部打開。

  「智旻!智旻啊!你在哪裡?」田柾國在空無一人的地方高聲喊著,他的眼神失去焦距,額上全都是冷汗,將整間屋子的物品全翻倒在地上,狀若瘋狂地找一個明顯不在的人。

  最初他還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地在屋子裡轉,但隨著時間過去,他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

  田柾國在屋子中間停下了腳步。

  他像是終於想起要怎麼動用法術找人,從懷裡拿出了兩張空白的符紙,一張綁在玉鐲上,一張任其懸浮於空中,指引他朴智旻所在之處。

  田柾國重新邁開步伐,這一次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極其沉重。

  他望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景色,彷彿有什麼壓在他背上,使他雙腿發顫,直不起腰。

  他最終還是走回了那間廟宇。

  「……我做了什麼?」

  田柾國面色慘白的呢喃。

  黃色的符紙就在那一片狼藉之處降下,明白地揭示了朴智旻身在何處,已經由不得他逃避。

  但怎麼可能?怎麼會?

  朴智旻明明應該在家等他的。他說好會等他的。那他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呢?

  這意外的分別,是田柾國萬萬沒有想到的。而此時,他不由去想,外來的人在陣中死去會得到怎樣的下場。

  會遭受重傷嗎?

  還是會受到陣法影響跟著死去?

  會不會就這麼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種種的可能性幾乎要將田柾國壓垮。他失了魂魄般,拖著兩隻腳往前踏了幾步,卻很快支撐不住身體倒在地上。

  他的心臟因為恐懼而跳動得極快,快到讓他的胸口都隨之脹痛。他一手捏著才剛送給朴智旻沒多久的手鐲,忍受著陣陣心悸與耳鳴,手腳併用地爬向屍體所在的地方,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經淌滿了面頰。

  「求求你,不要……」

  焦黑的屍體還躺在原地,田柾國害怕捧起它就會分崩離析,只能小心翼翼地將耳朵貼在它的胸腹,試圖去聽它的心跳聲。

  「對不起。對不起。」

  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砸在漆黑的身體上,田柾國不斷抽泣,哭得像個孩子。

  「我做錯了,智旻,哥,求你活過來,求你了……」

  田柾國不明白他原先做的準備怎會被人替換,除妖的過程一一在他腦海中回轉,這時,他忽然意識到他最初聽見木偶裡的騷動是怎麼來的了。

  那才不是蟲鼠逃避火焰,到處亂竄發出來的聲音。

  那是朴智旻在向他求救。

  而他居然無視了他。

  他居然無視了那一聲聲的掙扎,親手送上了火把,將朴智旻給活活燒死!

  田柾國的覺察讓他感受到心如刀絞的劇烈痛苦,無法計量的憤恨與悲傷使他忍不住將拳頭砸向了地面,他以另一隻手按住猛烈發痛的額角,嘴裡不斷發出宣洩般毫無意義的叫喊,而他所在的空間因為他翻湧而上的濃烈情緒震動著,呈現出不同尋常的扭曲。

  不穩的空間裡,有兩個人現身走到了田柾國面前。

  他的師叔和師妹在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指著朴智旻的屍體,笑道:「你看,因為你愛上了他,所以他死了。」

  田柾國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你們是誰?」

  他們身上截然不同的氣質刺激到了田柾國,陰冷狠戾攀上了他的臉,可尚未乾涸的淚痕還存在著,使他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沉鬱的悽慘。

  「在這裡,你不被允許發問,只有我們才能拋出問題。」陌生的女子頂著師妹的面容,比出了噤聲的手勢,接著說道:「現在,你已經跨越了試煉的第一道門檻。但你還得完成第二道,才稱得上成功。」

  另一人替她接續道:「我會回復你的摯愛被你殺死的過程,如果你能夠一點不落地看完,那我就承認你真的斷絕了情慾,否則,你的試煉只能宣告失敗。」

  「來吧。你要如何選擇?」

  兩人微笑地攏著袖子看他,好似看不見他那股勃然的怒意。

  「……這是你們做的?」田柾國根本聽不下去他們所說的話,他的雙目染上血絲,壓低的嗓音藏不住顫抖,「是你們把朴智旻放進這木偶裡的!?」

  「是又怎麼樣?」他們不以為然道:「我們把他放進去,但並沒有拿火燒他。」

  「動手的人是你。」

  「見死不救的是你。」

  「殺了他的人是你。」

  「你才是罪魁禍首。」

  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用話語刺激田柾國,無視他痛苦到發抖的狀態,面色如常地將他的心千刀萬剮。

  他們維持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再一次催促:「來吧。對於我剛才說的,你要如何選擇?」

  田柾國從未產生過如此想要毀滅一切的衝動。他飛快舉起手裡的符,爆發出一聲怒吼:「我選擇殺了你們!」

  道士和女子嘴角的笑容消失了。所有的情緒從他們的臉上退去,兩人面無表情地抬起手,按上田柾國的頭。

  「不接受試煉的話。」他們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帶有一種由遠而近的空靈,彷彿自天降下一錘定音的判決:「你就去死吧。」

arrow
arrow

    六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