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智旻從夢裡醒了過來。
他不曉得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剛經歷過那麼漫長的夢境,他彷彿又把絕情陣的一切走過了一遍,就像是有誰在提醒他,不要忘了那些遭受過的痛苦和絕望。
即使朴智旻從來就沒有遺忘過。
以狐妖和道士為起始點,他在絕情陣裡,和田柾國一起經過了七次的試煉,相當於七世輪迴,而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以絕情陣引導田柾國殺了他為終點。
然而就如同第一世的結局那樣,只要他一死,被彈出絕情陣外,就會看到試煉失敗的田柾國受到絕情陣的懲罰,陷入幾欲喪命的危險。
朴智旻不知道停止絕情陣的方法,在那種情況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刨挖出他的尾骨,餵給田柾國,以命換命。
這個方式笨到了極點,但卻很有用。
他護著田柾國活了下來,耗費七條尾巴,在自己逼近極限時,終於幫助對方通過了絕情陣的試煉。
他不知道田柾國怎麼通過的,但那已經不再重要。他只想要田柾國平安地回歸現實,他已經等得太久,擔憂得太久,他不願再看見對方承受和自己一樣的痛苦折磨,滿心只希望能完成和田柾國的約定。
於是在一切結束之後,他回到了桃林峰養傷,在那裡一邊打聽田柾國的消息,一邊等著他來找自己。
他在他的木屋裡等,在鍾情湖等,日復日的期待漸漸變成了擔憂,再變成害怕,最終轉變成虛無。
朴智旻曾經也生氣過,他知道田柾國從昏迷中醒來了,可是卻一直都沒有來找他。他在金碩珍、鄭號錫、金泰亨來探望自己時詢問過,好不容易得到的答案卻是田柾國失去了在絕情陣的所有記憶。
那一刻,朴智旻不知道自己該覺得開心還是難過。
應該是開心的。絕情陣製造出來的七世裡,田柾國有多愛他,在最終誤殺他的時候就有多悲痛,朴智旻本來就恨不得他把這些全忘掉,如今願望實現了,他便應該為此慶幸。
但無論他再如何努力,他都無法由衷地為此而笑。
他想到自己在絕情陣裡察覺的心意,田柾國不盡相同卻依舊熱烈的告白,還有他們做過的所有約定,因為田柾國沒了記憶,所以這些都好似被全數抹去。
倘若只有他一人記得,那曾經他們的承諾還怎麼作數?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還怎麼去證明真假?
而他的等待,也已經變得毫無意義。
因為他所等待的人,就連他在等的這件事,都毫無所覺。
原本,朴智旻還抱過一絲希望的。
田柾國告訴過他,他從很久以前就喜歡著自己,那他便想,田柾國失去了記憶也沒關係,只要心意尚存,他們可以重頭來過,朴智旻一點也不介意。
但是金碩珍他們打破了他的妄想。
他們說,完成試煉後的田柾國恐怕會跟他想得有點不一樣。
朴智旻最開始不信,他有幾次主動在天宮設計了幾場「偶遇」,他經過田柾國面前,想要和他打聲招呼,可在看見他瞥向自己的眼神,他頓時就開不了口了。
朴智旻本以為,田柾國就算沒那麼喜歡他了,他們至少也還算是朋友,他對田柾國來說是小時候玩在一起過的哥哥。
他沒想過田柾國看過來的眼神會那麼冷漠,幾乎就像在瞥一個對他來說無足輕重的陌生人。
那瞬間,他終於明白過來,為何每次他問起田柾國時,哥哥和朋友們那副欲言又止的態度。
原來……絕情陣裡的那些,不過只是一場夢。
現在絕情陣結束,夢也該醒了。
朴智旻將拳頭抵住心口,試圖收回眼中蓄積起來的淚水。
他說服過自己要放下的。
無論田柾國是否又要回來和他扯上聯繫,他都不該再動搖了。
忽然,水盆摔落的聲音響起,喚回了朴智旻的神智。他往房門望去,瞧見他的小學徒渾身顫抖地看著他,才不過幾秒,眼淚就已經掛滿了他那張和自己相似的臉。
「師父,您總算醒了……!」智敏快速走過來,跪到他腳邊,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抽噎著哭道:「我每日都在擔心,您是不是又要離開我好久,金碩珍大人來看您的時候,臉色都不怎麼好,藥也越來越重,我真的很害怕……」
朴智旻心疼地撫上他的側頰,「好了,我現在沒事了。別哭得那麼厲害,待會兒還要保留體力照顧我呢,是不是?」
智敏被他的話逗笑了,他用袖子擦了擦臉,問道:「您要先用點靈露,還是先清潔身體?」
「先幫我打點水來吧。」朴智旻吩咐完後,活動了下手腳,一邊問:「我昏睡了多長時間?」
「有半個月了。」智敏冷靜下來後,恢復恭順的姿態,低頭回答。
朴智旻沉默半晌,盡力讓表情保持淡然,「那一月之約已過,田柾國找你問過話了?」
「是。約定日到的那天,大君便和徒兒在鍾情湖那裡完成了談話。」
「好。你沒有告訴他他攻擊過你,而我當時也在場的事情吧?」朴智旻必須確認這點。
智敏彎下了背,低垂的睫毛掩去了他眼中的陰霾。
「沒有。徒兒沒有說過任何不該說的。那一天,徒兒就只是送閉關所需的物品進去,如此而已。」
朴智旻點了點頭,「辛苦你了。一月之約結束……往後清陽大君也不會再來,你可以安心了。」
智敏朝他行了個禮,接著便出門重新打水。朴智旻嘆息著靠在床邊,手指捏著衣袖的邊緣,在心裡反覆提醒自己。
從今往後,一切都該結束了。
※
田柾國進到芳濟園找金碩珍的時候,後者一看見他的臉,便調侃道:「怎麼,今天又是來找我喝茶,還是來抓藥,又或者來幫我工作?」
聽見他故意的提問,田柾國的臉立刻黑了一半。
「哈哈,看來都不是?」金碩珍繼續將摘下的藥草放進籃子裡,「那你說一下你是來幹嘛的啊。」
田柾國的耳尖泛上尷尬的薄紅。
「你為什麼要明知故問?」他低聲對金碩珍嘶吼,見後者毫無反應,他呻吟著抹了把臉,神色彆扭地說:「我是要問……那個……情況怎麼樣?就是,你知道……那個人……」
金碩珍對他翻了白眼,把藥籃背到肩上。
「說出個名字有那麼難嗎?」金碩珍不理解地打量田柾國,瞧他侷促的模樣,便不再逗人,直接了當地告訴他:「智旻醒來了。我正打算晚點送藥過去,你要不要一起來?」
聽見好消息,田柾國原本有些不快的表情頓時變得明朗許多,只是金碩珍的邀約仍讓他皺起了眉頭。
「不必。」他乾巴巴地回應:「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麼理由過去,有你去就夠了。」
「探病就不是理由?」金碩珍挑眉反問,對他的勸說,田柾國依舊固執地搖了搖頭,惹得金碩珍十分無奈。
「行吧,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擺了擺手,動作卻慢慢地在半空中緩下。他轉頭看向田柾國,神情難得認真:「不過,有些話我還是要跟你說。你隨我來。」
即使田柾國已經成年,當他看見哥哥們展現出嚴肅的態度時,內心依舊會莫名發怵。他不自覺地縮了縮手掌,靜悄悄地跟在金碩珍後頭,走進他的書房。
「把門關好。」金碩珍囑咐道,他隨手把藥籃放在地上,輕靠著書桌,讓田柾國自己找個地方坐下。
「怎麼了?」田柾國對他突如其來擺出的架勢感到一頭霧水,自我懷疑道:「是我做了什麼嗎?」
確實是做了什麼。不對……也許更多的是什麼都沒做。金碩珍暗自在心中嘆息。
「你對智旻的身體狀況有沒有什麼想法?」他問,並且在田柾國胡亂回話之前阻止道:「我知道你也很關心智旻,所以別對我說謊。」
「我有關心嗎?」田柾國被噎了一下,眼神微垂地喃喃自問。其實他最近也有點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面對金碩珍的提問,他只能給予最表層的回應。
「我很好奇,他之前是遇到了什麼事,才使得他的身體變得這樣差。」這疑問他在智旻昏迷時就問過了一遍,當時金碩珍拒絕回答,因此田柾國並未期待對方會真的告訴他。
可金碩珍的眼神突然變了,那份難以形容的糾結田柾國並不理解。與他的預想相反,這一次,他聽見他的哥哥輕聲說出了一部份的真相:「他是為了救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田柾國的心臟像被石頭綁住了一樣,不斷地下沉。
「那他救到了嗎?」
金碩珍的臉上浮現猶豫,片刻後,他搖了搖頭。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田柾國突然嚐到一股沉默燃燒的憤怒,他沒怎麼經過思考,脫口便發出嗤笑:「費盡心思把身體搞成那樣,結果什麼也沒救到,他是傻子嗎?」
「柾國!」金碩珍喝道:「你不能這麼說話。」
田柾國閉上了嘴,但他的眼裡還有星星點點的怒意。他不懂,自己這是怎麼了?他為什麼要生氣?他甚至不明白他心裡這份怒氣到底是為了誰、指向誰。
他只是……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朴智旻虛弱的樣子。那個死去的人無法回報朴智旻救命的恩情,而朴智旻為了他,自此落下無法治癒的病根,這顯得相當不公平。
金碩珍走過來,胡亂摸了一把他的頭,彎下腰直視他的眼睛。
「你剛才說那些是因為你在心疼智旻嗎?」他彷彿是要看透田柾國內心所想那樣地盯著對方,「你同情他嗎?」
田柾國的嘴唇蠕動了下,說不出話。他其實可以就這麼欣然承認,那會顯得他很善良,但他就是羞恥於開口。他做的任何事情,只要和朴智旻掛鉤起來,就會令他頭疼,令他不知所措。
「我看起來是那樣嗎?」田柾國咕噥著,他一再地反問金碩珍問題,重複他的話,似乎希望有個人能告訴他,或者肯定他內心的真實答案。
然而金碩珍只是笑了笑。
「如果我說,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而那可以很大程度地改善朴智旻的狀況,你會願意伸出援手嗎?」
田柾國察覺到金碩珍有意無意地在引導他回答,他不想那麼輕易地上當,可他控制不了他的好奇。
「……你說說看?」這句話透露出了他的讓步。
「雙修。」金碩珍深知彎彎繞繞對他沒用,乾脆以直面進攻:「你先別急著對我發脾氣。我現在在以治療的立場,認真地請你考慮這件事。這段日子我為智旻治病,他的狀態總是時好時壞,因為他的身體就像裂了一條縫的缸子,他不必做什麼,妖力就在不斷流失,只用藥材和普通的修煉根本無法補上。」
他發現田柾國竟安份地在聽他說話,心裡有了一絲期待,繼續解釋道:「你應當曉得,智旻他是銀狐一族,妖力為月光所加持,屬至陰之體;而你生於曦雲山頂,長年經清晨日光照耀,乃純陽之身。可以說,你們天生的體質就最適合結合,倘若你們一起修煉,功效必會是他人的好幾倍不止。」
田柾國看著他,忽然問:「常月知道這個嗎?」
「……什麼?」
「我在問他曉不曉得你和我說的這個方法。你和他談過了嗎?」他今天才知道朴智旻清醒了過來,顯然是剛醒沒多久,那麼除非金碩珍早在他昏迷之前就曾提出過雙修之法,否則他根本就沒有時間詢問朴智旻的意願。
而金碩珍的反應也很符合他的猜想。他的臉瞬間僵住了。
「還沒有……我之後會和他說的。我只是想先確認你的想法……」金碩珍急忙辯解,田柾國則舉起手來,打斷了他。
「他才是當事人。」田柾國輕聲說:「要被觸碰的,是他的身體。這件事情,應該要由他說了算。」
金碩珍後退了一步,神色複雜地看他從椅子上站起。
「倘若他真的想讓自己的病情轉好,那就讓他自己來找我談。」田柾國說完這句話,掉頭就走。他並不是對金碩珍生氣,他只是一時之間難以再和他對談下去。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金碩珍告訴他的那些資訊。
「雙修」。田柾國明白,這個治療方法,和朴智旻銀狐的身分密不可分,而今天金碩珍會向他提議,又何嘗不是看中他的純陽之體。
如果他不是純陽,那金碩珍是不是就會去找別人救治朴智旻的傷?
朴智旻會答應嗎?田柾國總忍不住去思考,他是否會害怕他人對於狐妖的偏見,因而放任他的病繼續惡化,還是他會想要抓住這次的一線曙光。
假使朴智旻答應了,那麼,與之雙修的人是他,或者不是他,對朴智旻來說,會有什麼差別嗎?
他的頭又痛了起來,疼痛尖銳地拉扯他的神經,像在勸他不要繼續思考似的。
田柾國臉色微白,行走的腳步漸漸變得緩慢。
他在這份心慌意亂中,荒唐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害怕。
他害怕,不敢面對這些問題的答案。
他怕看見朴智旻拒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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