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影出枝

　　今日，朴智旻趁著田柾國隨狐妖們修練時隻身立於竹林中，往特定的方向投出了幾分妖力，山林中立刻便竄出一隻靈智未開的小狐狸，乖乖趴伏到他的腳邊，供他驅使。

　　「要麻煩你下山去，作為我的眼睛和耳朵，想辦法把那道士找出來。」朴智旻溫言道，手指往狐狸的額頭一點，當初田柾國上山來時所著的服飾便完完整整地傳入小狐狸腦海中。

　　小狐狸一雙眼睛神采奕奕地看著他，接收到指示後，便頂起頭往朴智旻的手心裡蹭了一下，然後腳步敏捷地鑽回山林中，一刻不停地趕著下山進城，將作為朴智旻的眼耳而動。

　　總算是安排下一件事情，朴智旻攏了攏衣袖，回過身時，正好捕捉到不遠處傳來的嬉鬧聲。

　　妖狐們應當在修練的，這是發生什麼事了？朴智旻挑起眉，好奇地走到聲響的源頭，瞧見一團團的狐狸們居然在溪邊跟田柾國打鬧在一塊。

　　這還真是奇了，田柾國雖漸漸能和妖狐們打成一片，但他還是時不時會端著態度，盡力要表現得像個小大人似地，想要展現出自己的成熟穩重，所以他不曾像這樣和狐狸們玩在一起。而現在……

　　朴智旻仔細看清楚了，不禁笑了出來。

　　「在捉魚呢？」他邁步走了過去，看著化成原形的妖狐們在溪裡蹦蹦跳跳，而田柾國則脫下外袍，捲起了四肢的衣袖，在溪裡和幾個妖狐拉拉扯扯，也不知是為了搶牠們手中的魚，還是故意互相妨礙。

　　一聽見他清亮的嗓音，一顆顆頭朝他的方向轉了過來，不約而同喊了一句：「師父！」

　　在這些聲音中，唯有田柾國小聲地喚著他的名字：「……朴智旻。」

　　就在這時，他手中剛搶過來的魚開始瘋狂掙扎起來，滑溜的身軀眼看就要彈走，田柾國連忙收緊雙手要抓住他，努力了幾次卻總是被魚溜開，最後那隻魚兒在空中拍打幾下魚尾，敏捷地躍入水中，濺起的水花直接潑了田柾國一臉，讓他的瀏海和側髮全濕漉漉地貼在額頭和雙頰上，狼狽不堪。

　　「……」田柾國眉眼全被頭髮遮住，佝僂而立，簡直像隻被大雨淋濕的小狗，有種委屈巴巴的可憐。

　　朴智旻毫不留情地大笑出聲。

　　周圍的妖狐可沒在顧忌這個人類的面子，也跟著吱吱地笑了，有的還在他身邊故意跳了幾下，更多水花往他身上飛去，田柾國原本還算乾爽的衣褲馬上濕了一半，活像打了場水仗。

　　幻境裡的田柾國還存有大半的孩子心性，他才剛丟了臉，又被妖狐這麼一鬧，又羞又惱地撩起了額前的頭髮，咬著牙豁出去將剛才潑他水的妖狐按進水裡。

　　他抓住的恰好是平日最常鬥嘴的晚澐。原先剛抓住不懷好意上山的少年時，晚澐對這些道士子弟既忌憚也厭惡，而朴智旻留下田柾國後，他不知好歹的態度更是讓她看不起。只是日子一天天過下來，在朴智旻的調和下，田柾國收起了身上的刺，晚澐也因著吩咐按捺情緒，兩方相安無事地過著，竟也漸漸看出對方的一些優點來。

　　本來，狐狸天性睚眥必報，田柾國前期這麼無禮地對他們，晚澐自是不想讓他在這裡好過。可朴智旻帶著他們修行，最講求和善包容，他要叫妖狐們脫離獸性，因此便順水推舟地讓他們把田柾國當作修行的其中一項歷練，讓他們和這個人類好好相處。

　　晚澐即便有些不甘，為了自身的精進和師父的期望，她便努力學習著，以正面的心態去對待田柾國。而當她嘗試屏除負面情緒去看待對方時，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在這名少年身上見識到一種獨有的韌性。

　　妖在修練上與人的起點不同，他們天生獸體，五感敏銳，資質比起人類只高不低，對於人類來說，他們就得先把體力鍛鍊到和妖族一般強勁了，才能再考慮其他。因此朴智旻總是時不時單獨將田柾國帶到身邊，專門磨練他的體術、劍術。

　　興許是當初和朴智旻的比劍令田柾國深感實力不足，或是有別的晚澐不了解的原因，在些許的氣惱過後，田柾國很快便沉靜下來，一股腦兒地投入修練中。

　　滴水總能穿石。倘若有他做不到的事，那他便做個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直到嘗試成功，那他就會記下這份感覺，努力將成功不斷複製下去。

　　她見過好幾次朴智旻替修練到滿身傷痕的少年療傷，每每看到那場面，她都不禁回頭看看還化形不完全的自己，心底鬱悶的同時，燃起了一種類似競爭的火苗。

　　她不想認輸。

　　她也渴望能被朴智旻用讚賞的眼神注視。

　　田柾國或許仍被她擺在對立面，但不知不覺，她已在心中將對方提到了和自己差不多的高度上，帶有認同地看待著他。

　　正是因為這番態度的轉變，如今她竟稱得上是和田柾國最處得來的妖狐。

　　當然也是最敢招惹少年的妖狐。

　　皮毛被揪住，晚澐立刻掙扎著在水裡翻滾，擺脫田柾國的桎梏，然後反過來張開了嘴，作勢就要咬上去。

　　田柾國眼明手快地用虎口卡住了她的頸部，他的力道掌握得宜，不至於傷到晚澐，又不會讓她再輕易逃脫，同時一手恰好沾了溪水，在她的身體上方虛畫定身法術。

　　晚澐一瞧，頭連忙往後一仰，含了一道水柱往他畫的術紋上噴去，將他的法術中斷，接著抬起尾巴一掃，精準地打中了田柾國的臉。

　　「嗚！」這尾巴雖然毛髮蓬鬆，但畢竟是有骨頭的，打在臉上滋味也不怎麼好受，田柾國悶哼一聲，有點上火地抓住了晚澐的狐尾。

　　「真是一群小鬼。」

　　朴智旻帶著明顯笑意的聲音傳來，一個龐然大物突然跳入溪水中，田柾國全身再次被水花淹過，這下他衣服濕得更為徹底，心裡的火被這注水一澆，頓時只剩下了帶著一些煙氣的無奈。

　　他低頭喘了幾口氣，抬手一把抹去臉部的水，看見朴智旻化作了狐狸原形，口中叼著從他手中搶救下來的晚澐，棕色的眼珠子朝他望來，一瞬間叫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田柾國是第一次見到朴智旻的真身。

　　踩在溪水裡的妖狐身形有他三、四倍那麼大，稻禾般的皮毛柔軟乖順地貼在身上，毛髮的邊緣照著日光，顯出一些銀白的色澤，明明還是白日，他卻在朴智旻身上見到一種披星戴月之感。

　　田柾國心跳如擂鼓，神識驟然恍惚。

　　他好像見過類似的場景。

　　巨大的美麗妖狐處於月光之下，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那雙眼尾飛揚的漂亮眼眸盛滿了笑意，帶著一分狡黠、三分親暱，餘下的全是令他心口酥麻的柔情。

　　田柾國感覺到朴智旻的尾巴掃過了他的手臂，他從奇異的畫面中抽離，卻因為這股搔癢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他微微張開了嘴，好似有種衝動想說些什麼，然後就被朴智旻瘋狂甩水的動作濺了一嘴。

　　……這幼稚鬼！

　　他方才心裡升騰的莫名情感倏然消散，不禁瞪著眼睛看向張開狐吻偷笑的狐妖頭頭，惱道：「你在幹什麼？」

　　「勸架呀。」朴智旻煞有其事地笑，「而且你們最開始不是在捉魚嗎？技巧那麼差，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只好自己上場。」

　　被救下後跳上溪間石頭的晚澐有種贏得了寵愛的感覺，得意地對田柾國吐了吐舌頭，就算接收到對方銳利的眼神也絲毫不怵。

　　他們的暗自較勁朴智旻自然看見了。他覺得好笑，搖了搖頭後，手使上巧力，俐落地往水裡一拍，一條魚就這麼被他打上了岸。

　　「有空在那裡吵架，還不如跟著我捉魚。」朴智旻輕晃了下尾巴，悠悠道：「看誰能比得過我。」

　　朴智旻帶著一點倨傲地仰起脖子，如果不是他口中念著捉魚，田柾國會以為他正對著冒犯之人，以優雅之姿展現自己力量的強大。

　　能者總是令人嚮往，這點田柾國也不例外。

　　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瞥見腳邊有魚游過，便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去抓。

　　他兩手捧住了溪魚的身體，只可惜仍無法掌握使勁的訣竅，又一次白白讓魚從手中溜走。

　　「別抓得太久。」朴智旻提醒他訣竅：「借力使力，像我一樣，捉到的時候儘快將他們拋到岸邊。」

　　聞言，田柾國靜了靜心，看準一條魚後，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它的尾鰭。

　　脫離了水，魚快速扭動身體，掙扎著要逃脫，田柾國依朴智旻的建議，連忙將手一甩，卻沒想到魚被甩到了離溪水仍近的地方，拍了拍尾巴就又要滑進水裡。

　　這可不行！田柾國趕緊撲在水中，撈住從石頭邊滑下的活魚，把它丟得更遠了些。

　　那隻魚在岸上彈了幾下，漸漸沒了力氣，躺在地上不動了。

　　田柾國眼睛一亮，轉過身看著朴智旻，臉上露出孩子氣的欣喜。

　　朴智旻迎著他的目光，尾巴對應了情緒，更大幅度地甩了甩。

　　「多抓點魚，我們今晚吃大餐！」朴智旻笑著高喊，其他的狐妖們跟著興奮地發出叫聲，在溪水裡上竄下跳，把水裡的魚驚擾得不輕。

　　田柾國還站在岸邊，他看著朴智旻用原形和一群狐妖們在溪水裡打滾嬉鬧，微妙又熟悉的柔軟逐漸包裹住心臟。

　　燦爛的陽光替這一幕打上了光暈，景色模糊間，他的神識卻好似有片刻的清明，只是很快，那樣的感覺陡然被抽離，田柾國不由自主地走入溪流，融入了他方才所觀望的場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