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時間線在狩獵和狂歡之後。
某位酒神犯了錯,被其他酒神狠狠懲罰(?)的故事。
本篇純劇情,肉會在中篇和下篇。
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朴智旻是在公開祝禱的途中發現了田柾國的不對勁。
從祝禱儀式開始的時候,他就一直緊抿著唇,肩膀僵硬,額頭上甚至出了一層薄汗。儘管這跟田柾國緊張時會有的反應很像,但朴智旻能分辨得出其中的差異。
朴智旻恰好站在了田柾國旁邊,他利用倒酒的時機輕碰了下對方的手,今天天氣溫暖怡人,田柾國的手卻不正常的冰冷。
朴智旻面上不動聲色,嘴裡擔憂地小聲問了句:「你沒事吧?哪裡不舒服嗎?」
「等儀式結束再說。」田柾國壓低了聲音回應,接著垂頭深吸了一口氣。
朴智旻克制著自己不要對他投注太多擔心的眼神,他下意識地摩娑著手中的權杖,站得離田柾國近了些,好讓對方能夠以自己的身體當作支撐,輕靠著休息。
「快結束了,再撐一下。」
田柾國沒有回應他。朴智旻眼角餘光看見他緊抿著唇,神色肅穆,圈握權柄的指頭似乎在微微顫抖。朴智旻小心翼翼地將手掌貼上他的背部,用神力探入他的體內,先初步檢查了下他的身體情況。
一切都很正常。
朴智旻困惑地蹙了下眉,不過心裡稍微放心了些。因此他很快就歛下表情,繼續投入到祝禱儀式中。
儀式一直到信徒都離開才結束。
當殿內終於只剩下幾位酒神和少數神僕時,朴智旻等人紛紛舒了口氣,活動站到僵直的身體及四肢。
朴智旻收起權杖後,轉頭望向安靜得過分的田柾國。後者垂著頭,落下的髮絲擋住了他大半的表情,朴智旻見狀,擔心地移動了腳步,同時拍拍田柾國的手臂,確認他的狀況。
「柾國,你還好嗎?」
田柾國沒發出任何聲音,甚至沒移動過姿勢。
朴智旻心中升起不好的感覺,他瞥了一眼已經開始注意這邊的同伴們,搖了搖田柾國的肩膀,「柾國?你哪裡痛嗎?如果可以的話就告訴我吧。」
田柾國的手抽動了下,接著權杖便從他失力的手中掉落在地,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眾人的眼神一瞬間集中到了田柾國的身上。
朴智旻還沒反應過來,眼前的人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維持著僵硬的姿勢往前倒到他身上,朴智旻反射性地抱緊了他,踉蹌了幾步後終於穩住身體,緩緩蹲下將田柾國摟在懷裡。
他此刻才終於看清田柾國的臉色有多麼蒼白。
「柾國?」
「柾國!」
朴智旻的眼角餘光看見其他人就圍在自己身旁,口中似乎著急地叫喊著田柾國的名字,或者詢問他這是怎麼回事。朴智旻腦袋亂成一片,顧不上回答他也無法解答的問題,他伸手碰觸田柾國的額頭,皮膚那冰涼的觸感令他心裏一冷,但幸好他能感覺到田柾國體內的神核還在正常運作。
按照常理,神極少生病,也不可能無緣無故生病。
對他們來說,生病即是逝去的前兆,而最常見的情況就是一個神已經到了足夠的歲數,才會再度如人類一般老化。
但是田柾國還那麼年輕。他甚至是七個人中最強壯的那一個。
朴智旻想不透是什麼導致這場突如其來的昏迷。他擔憂到呼吸急促,焦慮地思考起田柾國最近吃了什麼、做了什麼、跟哪些人接觸,企圖從回憶中挖掘出一些蛛絲馬跡。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將田柾國抱得有多緊,緊到連手指都因為過度施力而顫抖。
「智旻!」
一隻手拉起了朴智旻的手臂,他茫然地抬頭,發現所有人都緊皺著眉頭看他,金南俊捏了捏他的肩膀,口吻鎮靜嚴肅地說:「智旻,你先冷靜一下。我們得把柾國送到他的寢殿接受診療,而不是呆坐在這裡只顧著擔心。」
朴智旻看著他,喉嚨哽了一下。
「好……好的,哥。」朴智旻聽見自己回答,接著他看著自己幫忙把田柾國抬到金碩珍的背上,好讓哥哥們幫忙把他安置到他的寢殿裡。整個過程中朴智旻安靜地跟在他們後面,雖然有所動作,卻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些什麼。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田柾國的寢殿外,而金泰亨正緊緊握著他的手。
「柾國會沒事的。」儘管他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依然努力打起精神安慰朴智旻,「玧其哥已經在找其他神幫忙了,他會好起來的。」
朴智旻試圖撐起一個微笑,卻不知道在金泰亨眼中有沒有成功。
「我知道。」
他輕輕地點頭回應,畢竟除了附和,此刻他還能說些什麼呢。
□
金南俊下令將整個神殿封鎖起來了。
他讓神僕隨便用個研修的名義,宣稱為了加深酒神的神力而暫時不讓信徒在殿內進出,同時若恰好遇到其他神明的邀約或探訪,都一律回絕。
不過酒神們依舊得保持在外的最低活動量,以免遭到某些神明的起疑。
他們絕對不能讓人發現酒神殿所遭遇的情況,絕不能走漏關於其中一名酒神生病倒下的風聲,他們得要避免自己的信徒因為這種消息而動搖或恐慌。
田柾國在祝禱儀式上肯定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即使幾乎要支撐不住了,也還是拚了命的忍耐,連最後意識都陷入了昏迷,身體卻還能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保持姿勢。所有人都對他這樣的意志力感到敬佩,也對他為神殿的著想而十分感激。
另一方面,為了檢查出田柾國身體的情況,閔玧其再次聯絡上治療女神阿刻索,請他與酒神殿內的醫療神僕一同幫忙治療田柾國的怪病。
畢竟不論考慮交情,或者是保密的道德,阿刻索都是最佳的人選。再加上之前閔玧其和朴智旻鬧出的事件,都讓酒神殿的人對她非常信賴,因此當閔玧其建議找她過來時,眾人皆表示贊同,而幸好對方一聽到消息,也十分爽快地應下了酒神殿的請求,並承諾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
在她抵達酒神殿之前,田柾國仍然被安置在他自己的寢殿內,由醫療神僕和其他酒神們輪流看照,六個人在這段時間紛紛以神力探測過田柾國的體內狀況,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田柾國昏迷著,體溫降低、心跳變慢,甚至連神力的運作都緩和下來。他就像是陷入了莫名的沉睡,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朴智旻度過了無眠的一夜。
不論是他在田柾國床邊守著,抑或是回到自己寢殿休息的時候,他都無法阻止那些可怕的念頭在他的腦中徘徊。
金南俊和閔玧其已經用各種方法澈查過近期田柾國所接觸過的人、事、物了,卻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朴智旻一直都不是態度樂觀的人,正因為如此,他感到更加害怕。
神是不能倒下的。
唯一的例外,便是即將死亡之時。
但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在這莫名其妙的時間點發生。
三天後,酒神殿終於等來了治療女神阿刻索,接收到消息的六個人急匆匆地集合起來,將阿刻所帶到田柾國的寢殿。
阿刻索能感受到酒神中瀰漫著的急迫與不安,因此她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只將外袍隨手交給旁邊的神僕,便對田柾國開始進行探診。
用神力巡了一圈之後,阿刻索皺起了眉。
「怎麼了嗎?」金南俊首先發現了她不對勁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詢問。
治療女神沉吟了一會兒,表情嚴肅地開口:「我從表層看不出問題,能把他的神核勾出來讓我看看嗎?我不會傷害這位大人的。」
幾個人面面相覷,神情猶豫。
神核對於一個神來說是力量的核心,也能稱之為生命的容器,酒神之間因為力量相通,神核彼此間隨意觸碰都沒有關係,然而若是交到其他神的手上……那實在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就照阿刻索大人說的做吧。」
朴智旻驀地開口,他的面容因為田柾國的倒下而染上淡淡的疲倦,此刻的表情卻有一種詭異的冷靜。「畢竟是我們把大人請過來治療的,應該給予她完全的信任。」
「確實。」閔玧其因為自己下意識的警惕而嘆了口氣,他看其他人也沒有了反對的意思,便朝著阿刻所點點頭。「大人,請吧。」
阿刻索似乎也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快便答應,不禁露出放鬆的微笑,「那麼,我需要其中一位大人替我將神核取出。」
「我來。」金碩珍自動往前站了一步,畢竟酒神中這種技能最純熟的,除了他也沒有別人了。
他站在床邊,伸出兩指點在田柾國的下腹處,運用神力在虛空中向上一劃,同時以另一隻手輕捏田柾國的下巴,好打開他的口腔,讓神核能順利地從他口中滑出。
金碩珍將田柾國神核拿走的瞬間,所有人都看見,田柾國的臉色又更蒼白了一些。
阿刻索立刻抿緊了唇,她小心謹慎地從金碩珍那裡接過流淌著微微光芒的晶體,將其覆蓋於掌心之中。不同於剛才的探診,此刻她的神力能完整地將田柾國生命的主體包裹起來,直觀而縝密地進行探察。眾人屏息著看她閉上了眼,臉上的神情從疑惑到嚴肅,眉頭緊緊蹙起,最後卻又歸於平淡。
「我知道田柾國大人病倒的原因了。」
「真的?」眾人異口同聲地開口,鄭號錫一反常態地擺出了嚴肅的表情,金泰亨等人也是一臉的緊張,而朴智旻更是完全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刻索身上,等待她即將道出的解答。
「是毒咒。」阿刻索望向了田柾國的方向,青年躺在床鋪上維持著微弱的呼吸,像是將要陷入一場無法可救的永眠。「這不是一般的毒咒。我想,田柾國大人大概是食用了什麼被下過咒的東西,所以毒才會潛藏得這麼深,身上甚至沒有咒印的痕跡。若不是將神核調出來查看,一般的方法是診斷不出中毒的。」
「毒咒!?這怎麼可能!」金南俊反射性地反駁,且不說神殿裡所有的吃食都會經過神僕試毒,殿內的神僕更是不可能會私自下毒,因為能夠進入神殿中的神僕都是結過命契的,只要腦袋有一絲反叛的念頭,都會立刻遭到反噬,因此任何一個神僕都不可能背叛他們的主人。
所有人第一個念頭都和他想的一樣,不過金泰亨很快便想到另一個假設,「殿內的人絕對不會下毒,但如果是殿外的人用了什麼方法,讓田柾國自己服下毒藥呢?」
「要引誘田柾國吃下不明的食物確實不難。」金碩珍不解地道:「但是柾國對外接觸的人卻最少,能夠接近他的人,我們應該都認識才對,我想不出會有誰要對他不利。」
朴智旻站在所有人身後,沉默地聽著這番對話,平時柔軟的臉龐此刻驚人的冰冷。
「柾國被什麼人所害我們一定得查,但眼下當務之急還是要麻煩大人幫忙替他解毒。」鄭號錫很快拉回了眾人的注意力,「妳有什麼想法嗎?」
阿刻索遺憾的搖搖頭,「要找出解毒之法,我得先查清這是什麼毒。這至少需要兩到三天的時間。不過我想,這個毒暫時不會對田柾國大人造成生命危險,只是會削弱他的神力與身體機能,使他陷入長時間的休眠狀態。」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金南俊嘆了口氣,臉上籠罩著淡淡的陰霾。
如果下毒之人對田柾國使出的並非殺招,那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的目標並非酒神殿,或是至少不單只是挑釁酒神殿那麽簡單;另一則是這個人的目標確實就是酒神殿,只不過他(她)的力量,與酒神殿有明顯的落差。
因為一旦弒神,那就代表著開戰。力量強大的神祗從來不懼怕戰爭,因此也就不屑於耍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只有那些弱小的神,才會一邊害怕做得太過引起戰爭,一邊又不甘心地做出陰險的行為。
光從這一點,他就能排除其他奧林帕斯十二神對田柾國動手的可能。
其他十一位主神是最難應付的敵手,而在那之外的──金南俊在心底冷笑,他們是同為奧林帕斯十二主神的戴奧尼索斯之神,面對那些能力低下的神祗,又有何懼?
膽敢對酒神殿的人動手,他會讓對方知道,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高掛在天上的月亮昭顯著此刻已是深夜時分,朴智旻站在窗口,目光望向遠處,外頭的景色卻沒有印入他的眼中。
從田柾國倒下到現在,已經逼近一個禮拜的時間,酒神之間微妙的連結讓他感覺到自身能力部份的削弱,然而更令人憂心的卻是信徒之間那開始產生的極小動搖。
神明的異常不可能瞞得了信徒多久,如果他們太久沒有現身或者給予自己的子民回應,人們的負面情緒就會增加,進而影響到整個酒神殿領域的力量。
朴智旻胸口沉鬱,臉色越發地冰冷,就在此時,一根細柔的羽毛從他視線地角落飄到了他的眼前。
柔軟而潔白的羽毛像是正被什麼人握著一樣,順暢且飛快地自行書寫了起來。
『我親愛的酒神大人,您最近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充滿調侃意味的話語令朴智旻皺起了眉頭。
「你有什麼事?」
『真是冷淡。』羽毛稍微停頓了一下,朴智旻幾乎可以聽見它主人裝模作樣的嘆氣聲,『我只是想關心下你,擁有厄洛特斯血脈的我的朋友。』
儘管心理上已然接受了混血的事實,但朴智旻依然不喜歡被人提起自己混雜的血脈。他壓抑著想要立刻摧毀羽毛的衝動,保持冷淡的沉默。
厄洛特斯似乎察覺了朴智旻消極的反應,又自顧自書寫了起來:『好吧、好吧,就當是我自作多情,不過,你確定不想和我分享一下心情?已經開始有人在窺探你們了,不管這裡發生了什麼,你們的時間都在一點一滴被消耗。』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們遇到的問題,我能夠幫得上忙?』
羽毛在寫最後一個筆畫的時候輕浮上翹,像是它主人緩緩勾起的嘴角。
酒神殿的異常居然已經被厄洛特斯察覺,朴智旻心裡一沉,近日來的擔憂、疲憊,再加上此時厄洛特斯暗示的內容,都讓他一陣暈眩,但他竭力隱藏著自己的狀態,謹慎地判斷對方只是和自己來往較為密切,才會發現某些問題,而厄洛特斯正在掩飾著他不確定的心理,在試探著自己。
『看來你有很大的誤解。不論是對我們,還是對你自己。』朴智旻以往日那夾雜著嘲諷的語氣說道。
他不相信厄洛特斯。
就算他們身體裡流著相同的血脈,就算他們有過多次往來,就算他曾經因為私慾而和對方做過利益交換,但他從來不曾真正相信過他。
也許是他隱晦的直覺,或是厄洛特斯面對他時每每展現出來的態度,總讓朴智旻認為,這個人有著不同尋常的目的。
他沒打算再和厄洛特斯繼續聊下去,很快掐斷了聯繫,讓羽毛在他手心崩解成極為細小的粉末。
□
酒神殿專門給阿刻索安排了一個給她研究解藥的外殿,後室則是她休息的地方。自從她初步判斷完田柾國的病情之後,每日早晨六位酒神都會在這個外殿集合,和她討論目前的進度。
阿刻索在金碩珍的幫助下獲得了一顆田柾國體內神力的微小結晶,用以代替神核來讓她查明毒藥以及咒術的種類。
在經過整整兩天不眠不休的研究,她總算確認了田柾國確實被下了永眠咒,但是作為催化劑的毒藥成分卻尚未明朗。
當她將這些消息一五一十說出之後,六位大人臉上短暫掠過的失望神色令她感覺更為沉重。
「大人為我們做這麼多,妳的醫者之心實在令人敬佩。」
阿刻索望向朴智旻,前一次見面時,舉止柔軟、溫和,容易害羞又愛笑的酒神,眼下卻面色蒼白,在那張臉上強撐出平靜緩和的笑容。
儘管他神色淡然,但和朴智旻視線相接時,阿刻索卻有種對方眉眼之間泫然欲泣的錯覺,那讓他嘴邊的笑意顯得虛假而脆弱,令人無端替他心疼。
阿刻索不自覺地朝他走近了幾步,直到聞到他身上飄散出來的、淡淡的花朵香氣,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生出一絲想要輕拍對方後背安慰的逾矩念頭。
她反應迅速地將舉起一半的手轉而放在胸口,微微低頭,「醫治眾生,這本就是我存在的意義。我很抱歉到現在還未找出田柾國大人的解藥,如果各位大人還願意相信我,我會繼續竭盡所能地努力。」
「在那之前,大人先好好休息吧。」金南俊柔聲道:「就算是神靈,也會透支體力。若是大人太過勉強自己,那我們就真的無所適從了。」
阿刻索為這善意而微笑,同時心裡也稍微放鬆了一些。
「感謝大人們的體諒。有任何進度,我都會請人即時通知。」
六人齊齊點頭,沒再多說什麼。接下來幾位酒神都該回歸到自己的岡位上,同時依照排定好的順序留一個人照看田柾國,以防止任何緊急狀況。
送完酒神們離開,阿刻索回到了她的研究台邊,看著在她設置的小型法陣中,緩緩轉動的力量結晶,下意識地感到頭疼。
也許自己是真的該休息了。她無聲地嘆了口氣,交代完神僕繼續觀察進行中的毒素分離研究後,便進到後室稍作休憩。
以往她在類似的研究中途休息時,都只是暫時閉目養神,並不會真的睡著,然而這一次她閉上眼後,卻彷彿陷入了某種迷茫的狀態,既不像完全的深眠,也無法存有幾分清醒,意識如同被雲與霧佔據,迷失在一段又一段極其模糊的夢境裡。
當阿刻索驟然驚醒,她第一件意識到的是從前殿飄進後室的一股淡香。
這有些熟悉的香味勾引著她往外走去,她看見研究台上飄散著稀少的霧氣,皺起了眉,趕緊讓其他幫手摀住口鼻退開,自己卻毫不懼怕地湊上去嗅聞。
那是一種無法分辨種類的花朵香氣。甜膩和清冷揉雜在一起,讓人在這股氣味的作用下感到心靈平靜卻神識恍惚。
阿刻索身為治療女神,嚐過、聞過、碰過的草藥數量是常人無法想像的,這樣的經驗讓她對於氣味也有極強的敏感度,於是她立刻便想起自己就在不久前聞過這個味道。
她猛地將煙霧揮散,不敢置信地轉過身,呼吸有些急促。
這股花香味……確實和早上在朴智旻身上聞到的,一模一樣。
□
朴智旻睜開眼的時候,還有些迷茫。
等到他看到視線範圍內有個熟悉的人影正病懨懨的躺在床上時,這才發現自己在照看田柾國時不小心睡著了。
朴智旻揉了揉發脹的額角並重新坐好,他將目光投注在田柾國些微蒼白又毫無防備的臉上,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的神力灌注進去,就如他之前每一次輪到照看田柾國時做的那樣。
朴智旻的酒神神力在田柾國體內繞了一圈又一圈,讓他的體溫回暖了一些,臉色似乎也變得紅潤了一點。但是一旦他收回了力量,這些現象就彷彿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朴智旻休息了會,又繼續注入力量,田柾國的臉色紅潤了多少,他自己的臉色就蒼白了多少。
「別擔心。阿刻索大人已經準備要調配解藥了,你很快就可以醒來。」
朴智旻持續注視著田柾國的睡顏,低聲開口。
「到時候解藥可能會苦,你記得乖乖配合,我會準備糖,就放在你旁邊。」
「哥哥他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
朴智旻不斷地對著床上的人說話,就好像肯定對方一定聽得見一樣。
「哥哥他們已經達成了共識,一旦找出了對你下毒的人,我們酒神殿會採取攻勢,主動出手。」
「我們絕對不會原諒他。」
朴智旻有些冰冷的話語剛落下,殿門便被人推開。他轉過頭,看見阿刻索走了進來。
他很快歛起表情,對女神露出禮貌而溫和的微笑。
「大人來做例行檢查嗎?」
阿刻索點頭,她來到田柾國的床邊,視線卻先望向朴智旻,神情複雜。
朴智旻對她的態度有些不解,「大人,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阿刻索一瞬間竟有些不安。儘管她只是個治療之神,但是她同樣清楚神明之間的紛爭有多麼可怕。
萬一,她心想,萬一這是酒神殿內部的權力之爭,而她因為無意間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而把自己的神殿牽扯進去,那她該如何是好?
阿刻索抿著唇,忍不住觀察朴智旻的表情。後者此刻正等著她的指示,因為困惑而微微蹙著眉頭,朴智旻的嘴唇和他的面容一樣沒什麼血色,有些泛紅的雙眼透露出了無力的疲憊。
接收到了朴智旻眼中的悲傷、焦慮、擔憂、害怕,阿刻索突然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會出現懷疑的念頭。
如果這樣的感情與關懷是虛假的,那還有什麼是真的呢?
阿刻索不禁別開視線,為自己方才的懷疑躊躇感到羞恥。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將與治療無關的那些情緒通通屏除後,才終於回復了朴智旻的目光,在他仍舊疑惑的眼神下說道:「大人,我有個問題與田柾國大人的病情有關,而這個問題只有你才能替我解答。」
聞言,朴智旻一下子繃緊了精神。
「請說。」
「我在進行田柾國大人體內毒素的分解研究時,發現裡面某種成分散發著花香。請問大人你們神殿中有哪一位會使用花香味的精油或熏香嗎?」
朴智旻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我們沒有在用有花香味的東西……」
阿刻索點頭,完成了初步確認。
「我會這麼問,是因為我今早在大人身上聞到了和那個毒素一模一樣的味道。」
「我!?」朴智旻大驚失色,連忙將衣袖湊到鼻尖去聞,卻沒察覺花的氣味。
「我的嗅覺比較敏銳,所以早上有聞到大人身上殘留的香味,不過現在氣味已經全散光了。」阿刻索解釋了下,繼續問道:「依照氣味飄散的速度,我推測大人應該是這兩天沾染到味道的,請大人回想一下,這段時間有沒有接觸過什麼人身上有花香呢?」
朴智旻皺起了眉。這段時間因為田柾國的關係,神殿幾乎是半封閉的狀態,整個神殿能外出的人只有要處理公務的幾個酒神,而他這兩天沒有被安排工作,幾乎都待在神殿裡,見面的也都是神殿內的人。
不過,昨天晚上倒是有和厄洛特斯聯絡……不過那也只是用對方的羽毛,並非真身,朴智旻也沒有聞到什麼花香。
阿刻索見朴智旻回想了一番,似乎沒得出結果,只好再繼續提供更多細節,「或者大人,你知道誰手上可能有帶著花香,能夠助眠的物品嗎?早上在進行毒素分離研究的時候,我稍微休息了一下,沒想到卻不知不覺睡著了,還有種做了好多夢的恍惚感,我懷疑那就是田柾國大人身上毒素所產生的效果,再搭配上永眠咒……威力才這麼強大。」
花香、夢境,再加上這幾天見過的人、用過的物品、遺留在他身上的氣味……
朴智旻努力思考著,這幾個線索在他腦中毫無關聯地纏繞在一起,讓他的思緒亂作一團。
……不,不對。仔細想想,這些真的毫無關聯嗎?
田柾國中了毒,這份毒藥帶著花香,而他的作用是能讓人迅速睡著進入夢境──
朴智旻突然想到了一個令他害怕的可能性。
而這份可能性和他有關。
如果……如果真的是如此,那麼阿刻索能在他身上聞到和毒素相同的氣味,就一點也不奇怪。
朴智旻猛地抬起頭,阿刻索被他的神色嚇了一跳,如果說她剛進寢殿時他的臉色是蒼白,那麼現在就可以稱得上是慘白了。
阿刻索瞬間便明白過來,朴智旻已經知道了什麼。
「阿刻索大人,我請求妳的幫助。」朴智旻背脊僵硬,全身止不住地顫抖,他對自己的猜測感到忐忑,同時也異常憤怒,「請妳馬上向我的同伴們告知這件事,讓他們去找一位叫卡爾珀斯的花神,我相信他那裡應該會有解藥,就算沒有,應該也能吐出跟解藥有關的消息。拜託妳了。」
朴智旻說完,不等阿刻索反應便要離開寢殿。
「大人!」阿刻索回過神來,緊張地問:「你要去哪裡?」
朴智旻沒有回頭。
「我去找一個,我認為是罪魁禍首的人。」
沉重的殿門將阿刻索的喊聲隔絕在另一個空間。朴智旻向著殿外的方向,腳步急切,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幾乎奔跑了起來。
他的腦袋中迴響著數年前和那個人的對話。
『為什麼要猶豫?我都幫了你那麼多次,你怎麼還不相信我。』
『我認識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花神,叫卡爾珀斯,他很擅長做安眠香,神明也能輕易入夢。只要再加上我的一點力量,那個夢會真實到彷彿親身經歷。』
『只要讓你的弟弟夢見你,後面的暗示就相當容易了。』
『我感覺得出來,他對你有想法。你也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對不對?』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曾經的甜言蜜語,低聲的引誘蠱惑朴智旻都還記得,他沒有真正相信過那個人,卻仍然享受著對方能帶給他的好處,以至於讓他得意忘形,放鬆了警惕,結果卻被他狠狠地擺了一道。
朴智旻在外廊上狂奔,他不想驚動哥哥們和金泰亨,所以沒有動用魔力,只用自己的肉身奔跑,他跑離了神殿,向著外頭的森林,保護神殿的結界邊緣而去。
朴智旻在森林中穿梭,急促地喘息,偶爾嚥下喉嚨裡差點衝出來的哽咽。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因為渴望而衍生出來的行為,會傷害到自己的同伴,傷害到自己所愛的人。
一想到田柾國是因為他的算計而吸入了毒藥,他就自責到渾身顫抖,因為自己虛偽的、下賤的行為而幾欲作嘔。
「厄洛特斯,你給我滾出來……」
朴智旻越來越靠近邊界。他忍不住喊出了聲。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傢伙,我饒不了你。」
朴智旻終於到達了結界的邊緣,過度的奔跑令他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在抽痛,然而更痛的卻是他很有可能親手傷害了同伴的這件事。
朴智旻氣息不穩,體內的痛楚與憤怒交互作用,彷彿要將他身體炸開。
「滾出來啊!!!」他聲嘶力竭地大喊,樹林間迴盪的都是他的聲音,他卻在可悲的叫喊之中聽見了極低的輕笑。
「現在才發現,比我想像中的慢了很多。」
厄洛特斯現出了形體,就站在結界邊緣的另一側,這一次他並非打扮成最常見的少年模樣,而是朴智旻第一次見他時的青年形象。
他的回答就等於證實了朴智旻的猜測,後者握緊了拳頭瞪著他,充滿恨意地咬牙問道:「解藥在哪?」
厄洛特斯笑吟吟地看他,「你不是知道嗎?」
朴智旻深吸了一口氣,怒火讓他的語氣異常冰冷,「別跟我耍這些把戲,你這個卑鄙小人。」
「也許在你心中我很卑鄙,可是,真正讓你弟弟陷入沉眠的罪魁禍首並不是我,而是你啊,智旻。」厄洛特斯嘆了口氣,表情故作悲憫,實則興奮地打量著朴智旻絕望又脆弱的表情。眼前的人此刻像是一個一捏就碎的物品,有種令人想要狠狠折騰的吸引力,他不禁下意識舔了舔唇,眼底流淌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慾望。
「你自己也很清楚吧。我只提供給你方法,真正付諸實行的人是誰呢?在夢裡拚命勾引你弟弟,讓他無法自拔,攝取過多毒素的人又是誰呢?」厄洛特斯嘴角噙著一抹微笑,用話語將朴智旻一步一步帶入深淵。
「閉嘴……閉嘴、閉嘴!」朴智旻阻止不了眼淚的潰堤,崩潰大吼。他一個跨步間,手上已經多了一把自己的權杖,直直地指向厄洛特斯。
「是你引誘我的。」朴智旻一步一步地前進,用權杖逼迫著還在微笑的青年,孰不知自己已跨過了神殿的結界邊境,而且還在遠離。「如果不是因為你那張充滿謊言和暗示的嘴,今天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那是你認為。」厄洛特斯不退了,任由朴智旻的權杖抵上他的胸口,「你會認為自己無辜,覺得我引誘你犯錯,但是你的同伴們也會這麼想嗎?」
「對他們來說,最擅長誘惑,勾引人墮落的,不就是你嗎。」
被厄洛特斯那充滿暗示性地眼神掃過,朴智旻頓時僵立在原地。
「你覺得,他們幾個是真的愛你,還是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厄洛特斯緩緩將朴智旻的權杖撥開,在他害怕與動搖的目光中向他靠近。「我的孩子,看看你這張漂亮的臉,和完美的身體,沒有人不會沉迷在和你的歡愉中。但是,性和愛,有時候不一定是同等的。」
厄洛特斯走到朴智旻身前,俯視著朴智旻被淚水浸濕的雙眼,他已經沒有力氣再舉起權杖對著厄洛特斯,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
「真是可憐啊,你的同伴們。」厄洛特斯繼續吐出令人絕望的話語,「被你設計、被你背叛,甚至最後要被你謀殺。你說,他們會選擇恨你,還是原諒你?」
「別說了。」朴智旻在他的注視下顫抖,「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到底想得到什麼!」
厄洛特斯平靜地看著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朴智旻體內的厄洛特斯血脈猛然沸騰,火焰一般的熱度從身體中心延燒到各處的血管末稍,讓他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
朴智旻的皮膚泛起紅潮,他像是個缺氧的人,為了求生而大口大口地呼吸,全身因為燒灼的疼痛而發抖。
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見厄洛特斯低頭俯視幾乎要倒在地上的他,聽見他喜不自勝的聲音。
「我想得到你。」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