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智旻剛走出屋子,一隻小狐狸便跳進他懷裡,蜷縮在那裡不肯動了。
他瞥向田柾國故意探出來繞住狐狸們的水袖,無奈地開了口:「你不要再逗牠們了。」
狐狸們還以為白色的衣帶是陷阱,嚇得四處逃竄,一見到朴智旻出現,全都躲到他身後,不是趴著不敢動彈,就是對著田柾國擺出了警戒的姿勢。
「虧我之前還幫大家洗過澡。」田柾國不滿地抱怨,他用一個月的時間照顧這些狐狸,還以為跟牠們變親近了,結果一段時間沒接觸,關係就被打回了原樣。
「幸好牠們沒跟你玩,不然你弄髒了身上的官服要怎麼辦。」朴智旻沒好氣地拍了下田柾國的領口,今天是百官議事的日子,他們都換上了較為繁重的衣裳,頭髮也全部梳上了髮髻,要是田柾國為了跟牠們打鬧而衣衫凌亂地站上天庭,那除了不敬還相當失禮。
察覺到朴智旻的慎重,田柾國默默縮回水袖,站挺了身子,檢查衣服有沒有哪裡起皺。
「我看看。」朴智旻放下小狐狸,上下打量他一會兒,確認田柾國衣著整齊後,重新換回了笑臉,點了點頭,「嗯。不錯,看起來儀表堂堂,挺帥氣的。」
田柾國的肩膀舒展開來,向朴智旻偷了一個吻,笑道:「你也好美。」
朴智旻對他時不時就愛湊過來親吻一下的行為麻痺了,但如此直白的讚美,他依然不太習慣,因為羞赧及彆扭,下意識揉了揉鼻子。
「別再貧嘴了,我們趕快走吧。」他率先踩上坐器移動到空中,田柾國緊隨其後,與他一同前往御極峰。
瞧見正在同一個方向聚集的人潮,朴智旻暗自慶幸他們還不算太晚,連忙擺正神色,跟隨其他天官,進入到天庭就位。
仙君和大君站立的位置是分開的,且恰好是相反的兩側,朴智旻忽略田柾國依依不捨的目光,雙手攏好了袖子,迎接大帝入庭。
隨著議事開始,虎鎮上君第一個站了出來。
果不其然,他提出了關於蠹種入侵的事。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被通報遭到蠹種寄生的村落就有三至五座,乍看之下似乎不多,但若沒有處理得當,村落之間就會像得到疫病一樣,以倍數增長的方式不斷傳染下去,最糟糕的情況,或許會變成天人大規模滅亡的危機。
誰都不希望危言聳聽,造成眾人的恐慌,然而虎鎮上君想必是經過近期的任務後,開始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程度,已經超出他的預期太多,因此才會在天官們都在場的時候秉告。
只是他口中所敘述的狀況仍引起了一眾天官的譁然。
有些素來不關心戰事的天官認為他別有用心,是想假藉這件事來擴大他的權柄,那些發酸的話語令虎鎮上君勃然大怒,差點要當眾和他們吵起來。
「好了!」坒方大帝出聲控制場面,他揉了揉額角,將田柾國喊上前,「清陽,你怎麼看?」
「回秉大帝,臣認為蠹種之事確實需著重處理,但倒不似虎鎮上君說的那般可怖。」他平穩回道:「自第一次接獲蠹種寄生的通報起,臣已加重對於異界入口的蠹種清掃。在蠹種數量沒有增加的情況,牠們能夠寄生的人便有一定上限,不至於無限擴張。」
就算天界的人們都默認了虎鎮上君在分割田柾國的權力,可在他們心中,阿修羅這個種族就意味著絕對的力量。有了田柾國這番話,所有人的臉色都肉眼可見地緩和過來。
「那麼關於受到寄生的那些天人……」坒方大帝眼神暗藏憂心,他轉而向五生太君詢問:「目前治療的研究狀況如何了?」
「因為被寄生的天人都具有明顯的攻擊性,這點影響到了關於治療的研究。目前芳濟園的三名被寄生者,一名屬於早期受害,被侵蝕的情況很嚴重,仍性命垂危,難以進一步測試藥方;而另外兩名患者,對於藥草皆無反應,反而是會對修練者的靈力有所感,只要有人在附近釋放出靈力,患者就會情緒激動,攻擊性也大幅增加。結合清陽大君和虎鎮上君的說法,應該是因為蠹種有從天人身上汲取靈力的本能,所以牠們會以修練者為首要目標,試圖製造傷口,並以此作為侵蝕的入口。」
有天官提出了疑問,「既然如此,是否能夠以靈力作為誘餌,引導天人體內的蠹種離開他們的身體,然後將蠹種消滅?」
「利誘可行,但在沒有萬全準備的情況下,我們不能輕易嘗試如此危險的舉動。」五生太君眼神銳利地看向那人,「芳濟園的醫官並不多,我們負責天界所有草藥的栽植和各位大人的健康照護,只要有任何一個醫官倒下,對整個天界都是嚴重的損傷。若要進行試驗,我的建議是先請術部設計出適當的拘束和防護法陣,再由各單位派人協助芳濟園來做利誘測試。」
聽到五生太君這麼說,大家的臉色再次變得難看。沒被點到名之前,眾人對這件事都處於一種雖然擔憂,但實際卻覺得事不關己的態度。現在經由五生太君指出應該由所有部門一同出人出力解決,天官們就開始感覺麻煩找上身了。
「既然剛才清陽大君說情勢沒那麼嚴峻,那不做這個測試應該也行吧?」退縮的聲音免不了地出現了。
田柾國立刻聲明自己的立場,「我剛才所說只是針對蠹種侵蝕的狀況而論。在戰鬥方面,我會為我說的話負責,但有關患者治療之事,我是不會隨意置喙的。」
發話的天官被他噎住了,睜大了眼睛瞪他。五生太君接話道:「無論各位派不派人,芳濟園都會盡最大的努力救治,然而我必須代表所有醫官發聲,我們絕對會以自己的安危為第一優先。在此前提下,患者們的治療成效,也許就掌握在各位大人手裡。倘若各位願意配合,那本人不勝感激,若不願意,那請各位與我一起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打算,那不就是所有被寄生的天人全數死亡嗎?五生太君像是在拿人性命要脅眾天官的話,讓在場所有人氣得牙癢,然而五生太君正是天界長老之一,她的歲數甚至比坒方大帝還要年長,沒有一個人敢當眾駁斥她拉別人下水。
「太君說的有理。」坒方大帝垂眸望向眾人,面色沉沉,「天界的事是我們共同的事。今日議事結束後,煩請各部長老留下,與孤商議蠹種之事該如何解決。」
眾人躬身領命,只是因為任務壓身,所有人的肩背似乎都比平時低了幾分。
先討論過了大事,後面再呈報的東西似乎就顯得不那麼要緊了。眾人匆匆報告完近期的工作概況,大帝便宣告議事結束,讓大家加緊整備各轄峰的結界。
朴智旻轉了轉緊繃的肩膀,雖然整場議事上他一句話都沒說,但光是聽田柾國和其他人一來一往的對話,就足夠讓他提心吊膽。
田柾國的態度還算是樂觀,其他人卻不是,朴智旻對此憂心忡忡,畢竟關於蠹種之事,要是在哪方面出了差錯,首當其衝受到影響的就是他。
田柾國恪守自己的職責那麼久,他所建立起來的威信與信賴,要是因為一場失敗而摔得粉碎,那也太不公平了。
朴智旻懷藏著心事往外走,他沒太仔細看路,一不小心差點和回過身的人撞在一起,幸好身後有人扶住了他。
朴智旻忙向那人道謝,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靜台仙君。他們同為仙君層級,站的位置本來就近,每次天官議事完後,朴智旻都很容易在身周看見他,有時和靜台對到了眼,後者還會主動對他提出飲茶的邀約。
靜台仙君是閔玧其的得力助手之一。朴智旻和他交情不深,有時能從他那裡隱約感受到特殊的關心,但對方從未踰矩,且他對靜台的印象其實也還不錯,便禮貌地露出了微笑。
「又讓仙君幫了一次。」朴智旻揶揄自己道:「我就是對自己的五感太有自信了,平時才這樣冒冒失失的。」
「怎麼會,您剛才就算全程低著頭,也沒碰到他人的衣角分毫。要不是前面的大人突然轉身,我恐怕也沒機會跟您搭到話,您就步履飛快地離開了呢。」靜台收回手,跟著笑起來。
朴智旻望著他溫文的臉龐,有些愧疚道:「上次拒絕了您的邀約,我很抱歉。下次我再帶一些禮物去拜訪,當作是慰勞鑑鏡堂的各位。」
靜台很高興他主動提起這件事,「那我可要特別和閔大人說一聲了,免得他又埋頭工作,錯過您來訪的時機。」
「還請您務必。」朴智旻想到閔玧其內心欣喜,面上卻盡顯嫌棄的彆扭樣子,放聲笑道:「我一定會準備好他喜歡的吃食,引誘他到外頭出來透透氣。」
「那麼我先回去確認時間……」靜台盯著朴智旻微粉的臉頰一邊說話,還沒說完,視線就被另一個突然闖入的人遮擋住。
「確認什麼時間?」田柾國一腳跨上前,橫插在兩人中間,藉著些微的身高優勢,睨著靜台說道:「不必白費功夫。他可沒有能留給你這種人的時間。」
朴智旻和靜台的臉色雙雙僵住。
「柾國,你在做什麼?」他拉住田柾國的衣袖,小聲喝止:「你怎可對其他天官如此失禮!」
田柾國不為所動,冷哼道:「對這種假惺惺的人需要什麼禮貌?」
他和靜台對上眼,右手一抬,就把人的領子扯了過來。
「你最好給我控制你的眼神。」田柾國隱忍著怒氣,壓低聲音警告:「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想法。像你這種只會依靠上司狐假虎威的傢伙,憑什麼來接近智旻?」
靜台瞥了眼他攥緊的拳頭,不著痕跡地笑了笑,以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回應:「我為何不行。無論你對我的評價是什麼,我都不在意,但你的話實在令人啼笑皆非。『智旻』本人可沒有拒絕我,你又憑什麼越俎代庖來教訓我?何況你覺得我沒資格靠近他,難道你就有那個資格了?」
這一連串的反問強烈地激起田柾國的佔有慾,他眼神陰狠起來,從喉嚨處發出如野獸一般的低吼:「我當然有資格!因為智旻是我的。他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
朴智旻驚呆了。周遭還未完全散去的天官全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不曉得田柾國剛才說的被多少了聽了去,朴智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羞恥,抓著田柾國的手忽然失去了力氣。
靜台觀察到他的神情變化,壓著幾欲揚起的嘴角,刻意對田柾國甩了個輕蔑的眼神。
「蠢材。你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下,把智旻當成物品一樣,說他『屬於』你呢?」
幸災樂禍的耳語喚回田柾國的一絲理智,他回頭看了一眼,下個瞬間,那種被人刻意戲耍了的惱火席捲而上,不知為何,他完全克制不了自己,兩手一用力,就將靜台推搡到了地面。
周圍發出一陣克制過的驚呼,有人在旁邊叫喊:「田柾國你瘋了!」
他完全聽不進去。他是阿修羅,有先天體格上的優勢,加之後天對於戰鬥技巧的修練,靜台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田柾國隱約感受到人潮的聚集,以及對他指指點點的碎嘴,但是那些在靜台充滿嘲諷和挑釁的態度面前,都不算什麼。
他停不下來,拳頭一次次地打在靜台用來護頭的手臂上。一旦後者想要施出防護罩,田柾國就會用水袖將之切開,他享受打擊在肉體身上的快感,尤其當他面前狼狽挨揍的人,是個覬覦他伴侶的人渣的時候。
田柾國粗重地喘息,他非常想從靜台的臉上看見腥紅的鮮血,為此他不斷揮動手臂,直到他被一陣強風給吹翻,從靜台身前滑開了一段距離。
田柾國陰沉地拂了把臉,他抬起了頭,見到的卻是朴智旻異常嚴厲的表情。
他眼中盡是不亞於田柾國的慍怒,手中摺扇直指後者,顧不得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罵道:「我說了幾次讓你停手,你為何不聽話!」
田柾國瞧見趕過來的閔玧其和金南俊伸手扶起靜台仙君,而朴智旻就站在他們身前,身體擺出了維護的姿態,替靜台面對田柾國充滿攻擊性的目光,好似他成為了他們共同的敵人。
「柾國,你好好想想自己現在站在什麼地方。」朴智旻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關於你為何攻擊仙君的事,我們之後再談。現在,你必須先向他道歉。」
田柾國站起身來,看著他和朴智旻三人之間的距離,那裡似乎在一瞬間被劃上了涇渭分明的線,使他心裡充滿不適。
他暗暗握緊了拳頭,並不退讓,「我為何得向他道歉?」
「你無緣無故動手打人,這還不算理由嗎?」朴智旻氣笑了,「從一開始你的態度就很失禮,講了一兩句話後就對人出手,且不說我們都是天官,你難道不曉得自己的特殊之處,對他人造成的傷害會更嚴重?我和哥哥們是這樣教你待人處事的嗎?」
田柾國被他疾言厲色的責難刺傷了胸口,他呼吸一滯,下意識抿緊嘴唇,轉頭去看閔玧其和金南俊,試圖在他們那找到一點對於自己的維護。
可是他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們的模樣,就好像過去裡那些天人看待阿修羅的樣子,充滿了濃濃的戒備與恐懼。
田柾國張了嘴,又接著闔上。過了一會兒,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為……為什麼要對我擺出那種表情?」他扶著額角,諷刺地扯了扯嘴角,「哥,我們不是家人嗎?那你們為什麼不幫我一起對付他,而是要來制止我?」
他的眼瞼處閃過一抹淡淡的水光,朴智旻愣了愣,握著摺扇的手緩緩垂落,金南俊則神色複雜地向田柾國搖了搖頭。
「柾國,你先冷靜一下。」金南俊著急不已,眼下田柾國的狀態太不正常,他眼底那股難消的陰影將他變得猶如魑魅魍魎,透著一股難言的惡氣,而這些全都進入了冷眼旁觀之人的視線內。若是在其他地方也就算了,偏偏是在御極峰起了衝突,恐怕不到半日,所有天官都會知道這樁醜事。
田柾國環繞四周,目光逐一從每個人臉上掠過,包括朴智旻、閔玧其和金南俊。
「因為你們,我已經變得足夠冷靜了。」他原本還有期盼的表情驟然消失,「不過,為了不要礙你們的眼,我還是滾遠一點吧。」
田柾國甩過衣袖,動作飛快地躍上坐器,不過數秒,人影就已經逐漸遠去。朴智旻見他負氣而走,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無措地轉向閔玧其和金南俊。
「哥,柾、柾國他……」朴智旻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好。他驚慌地想,是不是他對田柾國用的言詞過重了,他明知道對方是多麼敏感的人,尤其他的傷才養好沒多久,恢復記憶的時間也不長,恐怕正是情緒最不安穩的時期,他卻沒有顧慮到田柾國的心情,在這麼多人面前對他大加喝斥,導致田柾國頭也不回地走掉。
一直沒有發話的閔玧其臉色蒼白,他還幫忙攙扶著屬下,卻催促他道:「快追。快去追他。」
他的語氣讓朴智旻心底發顫。
當一個天官的能力過於出類拔萃,他人在感到驕傲的同時,亦會不自覺萌生出害怕。
閔玧其平時話少,做的事多,正是因為從他口中道出的話,包含著一定的意義,為了避免誤導他人,或著讓他人過度解讀,所以他得斟字酌句地說。
而擁有這般能力的人,用如此複雜的神色叫他趕緊跟在田柾國身後,朴智旻突然有些喘不過氣,猜測閔玧其是否透過一方明鏡看到過什麼,才會有這種反應。
他後退了幾步,靜台仙君看了他的動作,撫摸著他被打到瘀青紅腫的手背,抬眼望過來的眼神,安靜到像是在譴責。
怎麼還能放著傷患不管,跑去找那個失控的野獸呢?
一瞬間,朴智旻好像讀懂了他。
是啊……他能就這樣扔著混亂的場面,直接離開嗎?
他要怎麼向靜台道歉?要如何向旁觀的天官們說明?之後消息傳到大帝那裡之後,他們又要怎麼應對?
朴智旻思緒混亂,步伐透露出明顯的猶豫。金南俊立刻嘆了口氣,說道:「智旻,你就照玧其哥說的去做,剩下的我們來處理。」
靜台悶不吭聲地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朴智旻在這時突然瞥見從人群中鑽出的面孔,趕來的鄭號錫和金泰亨將面色凝重的金碩珍拖了過來,他望著圍在一起的同伴們,握緊了摺扇。
「那就麻煩你們了。」
他好不容易才盼到田柾國回來……他不能再讓對方出事。
※
朴智旻遲了幾分鐘去找人,沒想到差就了這麼點時間,他就遺失了田柾國的蹤跡。
他從天上看不到,只好去找特定的地點。他先回了一趟桃林峰,在那裡沒感應到田柾國的氣息,他就急忙轉向曦雲山,希望對方是待在他自己的大殿裡,而不是到處亂竄,故意讓人找不到他。
朴智旻在清揚大殿外落地,他的手貼到門上,然而還未敲響門環,他就先嗅到了血腥味。
他本能地豎起了毛髮,瞳孔縮起後微微放大,直覺在告訴他,裡頭的畫面,絕對不會是他想看見的。
朴智旻心跳加快,他緊張地舔了舔嘴唇,用門環敲擊了大殿的門,一連敲了幾下,皆無人回應。
他的不安逐步加深。朴智旻喉頭乾澀,提起力氣喊道:「我是常月仙君朴智旻,清陽大君在不在裡面?」
本應持續的靜默被倏然打破,異常急促的腳步聲越響越大,他面前的門被粗暴拉開,有個僕人重重跪倒地上,涕泗橫流地向他求救。
「仙君、仙君!求您救救我們吧!」那人不斷對著他嗑頭,朴智旻本想阻止他,可是在僕人彎曲的背脊之後,那極其驚人的景象讓他動彈不得。
清陽大殿裡的廳堂以磨平的石磚打造,本是灰白交雜的顏色,然而現在有一半都被深紅的血色覆蓋,朴智旻看見所有僕人分別跪在清陽殿的樑柱兩側,整齊的排列出現了一些突兀的缺口,而在那缺口的周遭,是被切割成碎塊的斷肢和殘軀。
濃重的腥氣對朴智旻來說太過刺激,他許久沒聞到過這麼令人生厭的味道,腸胃都因此而翻攪。他忍耐著作嘔的感覺,難以置信地指著地面,恍惚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小的不知。」僕人深怕被田柾國聽見,壓低了哭聲,但他仍發抖得厲害,「大君他幾刻鐘前回來的時候,面色不豫,我們和平時一樣……謹慎地服侍大君,他卻忽然間勃然大怒,將、將他身邊的人打飛到牆上。我們跪下來請求大君饒恕,可大君只是沉默地動手,發洩完怒氣後,就回到了寢殿,目前都還待在那裡。」
朴智旻一邊聽,一邊望向趴伏在地面的僕人們,他看不見他們的表情,卻能輕易從那些彎曲極致的背脊上,瞧見他們深切的恐懼。
他不由喃喃:「……這真的是柾國做的?」
「大人,請您相信我們!」僕人激動起來,要不是他還存有一點理智,他說不定就要撲上去抓住朴智旻的腳,以求取他的信任,「請恕小的失禮。作為清陽殿的天僕,我們都知道大君與您最為親近。如今做出這種事的清陽大人絕不是他平時的樣子,還請先君您去瞧瞧他,救救大君,也當作是救救我們這些僕人吧!」
朴智旻陡然感受到無形的重壓降臨在自己身上。他不曉得該遮住自己的雙眼,還是兩耳,好拒絕接受田柾國製造出一片煉獄的事實。
他以前就算再怎麼生氣,也從未做出如此過分的事。
即使是出了絕情陣,失去原有的記憶後,他變得暴躁了些,但仍不至於殘忍至此。
可現今,田柾國的異常開始越發明顯,到了連下人和外人都能夠察覺的程度。
到底是什麼讓他變成了這副樣子,是因為被蠹種攻擊嗎?還是因為他找回了絕情陣裡七世的記憶?
朴智旻不是沒有感覺到田柾國行為舉止的怪異,只是田柾國會和他撒嬌,在他面前表現出他柔軟、親人的一面,所以他選擇性忽略了那些。此刻潑灑在地面的血池,以及四處散落的屍體,卻提醒了他,其實他對田柾國的懷疑和懼怕一直都在累積,平時靜悄悄地,到了今日,才顯現出,原來這些猜疑,已經快要到達臨界點。
朴智旻在視覺和嗅覺的衝擊下頭暈目眩,他的血色彷彿跟著死去的僕人們流盡,他拚了命地穩住呼吸,勉強撐住身體,以嘶啞的嗓音開口。
「……好。我過去。」
他繞開了僕人的身體,躲避他們膽怯地抬起後頭,充滿了希冀的目光,踩著被血液浸染而沉重的步伐,來到了田柾國的寢殿入口。
這裡的門板留了一條極小的縫隙。他真的在裡面嗎?如果他在的話,是不是外頭的對話全都一字不落地傳進他的耳裡?
朴智旻不敢再多做思考,他兀自推開門,走了進去。
偌大的房裡,有個明顯的人影環抱住膝蓋,把自己蜷縮成一小團,倚靠在床邊的角落。
這是一個保護自我的姿勢。田柾國努力以雙臂護衛他的身體,極盡所能地把自己藏進狹小的夾角處,好似房外有什麼洪水猛獸要將他吞噬。面對這樣的田柾國,朴智旻如何都想不出,他會和殘殺了下僕的清陽大君是同一個人。
朴智旻眼眶發熱,他的心在道德和無限度的縱容之間擺盪。他會為了無辜死去的天人們感到痛心,可是他同樣會為了眼前抑鬱的愛人而備感心疼。
「柾國。」朴智旻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輕聲呼喚。
田柾國明知他的到來,仍埋首在雙膝之間,聲音破碎。
「你來做什麼?」
朴智旻把手放在他低垂的腦袋上,拇指蹭過他的耳畔。
「你不希望我來嗎?」
「……」
一陣靜默過後,田柾國將頭抬了起來。
從他看見朴智旻的第一眼起,他的面上就多了一道淚痕。他本來還在忍耐,但是當朴智旻用兩隻手捧住他的臉時,他就再也壓抑不住哭泣。
「你到底為什麼要來?」田柾國搭著朴智旻的手臂,哭著埋怨:「你們不是嫌我不正常,害你們丟人現眼嗎?不是選擇站在外人那邊,不願意搭理我嗎?那我既然都看著你們的眼色離開了,何必又要過來這裡找我,反正我已經不是你們心目中的乖孩子,那就乾脆不要管我,任我一個人自生自滅不是更好!」
「……不是那樣的。」朴智旻懊悔地閉了閉眼,「我很抱歉,剛才一時意氣說了傷害你的話。我只是……嚇到了,不明白你為何會突然對靜台仙君出手,所以才會口不擇言。柾國,是我錯了,我應該先聽你說你的理由,站在你的角度去思考。我能請你體諒我的衝動,再給我一次理解你的機會嗎?」
他是真心在反省自己。親近之人的話語總是傷人最深,這他再清楚不過,卻無意中做出了和曾經的田柾國一樣的事。
他對那時的田柾國生過氣,因此,這次田柾國會對他發怒,也是合情合理。
田柾國注視著朴智旻的雙眼,他能從後者的神態,和他的話語中,感受到因愛意而生的包容,於是慢慢止住了哭聲。
「我也……覺得抱歉。」他吸了下鼻子,吶吶地說:「我本來只是想警告那個人不要靠你太近,你畢竟是我的伴侶,他怎麼能就這樣私自邀約你,甚至還不知廉恥地擺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我實在看不過去,對他說了幾句話,他就開始詆毀我,故意引導我出手。」
說到這裡,田柾國唇峰蠕動,看著朴智旻的臉色,小聲地說:「智旻,對不起,我應該先和你說的……那個靜台,他真的不是什麼好人,你答應我,不要再和他有任何往來,見面、說話全都不要,好不好?」
朴智旻很難相信靜台在短短的時間內耍了那些心機,可是他想要相信田柾國。如果他在這裡否定了對方,那他不曉得自己還能相信什麼。
於是他露出了安撫性的微笑,「我可以答應你,但至少讓我為他這次受的傷,送個歉禮過去行嗎?」
田柾國的手收緊了些,抓得朴智旻的小臂隱隱生疼。
「讓玧其哥轉交就可以了。」田柾國意識到他的語氣就像在發號施令,趕緊補了一句:「拜託你。」
為了使田柾國徹底安心,朴智旻點了頭。他半摟住田柾國,提起袖子替他擦了擦淚痕,小心翼翼地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的宮殿是怎麼回事?」他盡量控制著語調,假裝只是隨口問起,「我來的時候看到外面一片狼藉。」
田柾國主動將臉仰得更高,方便他動作,一邊回應:「哦……沒什麼,只是在教訓下人。」
朴智旻心裡一顫,「他們犯了什麼錯嗎?」
「犯錯?」田柾國思考了下,然後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嗯,是啊,他們當然犯錯了。」
「那些吃裡扒外的傢伙們,在我生氣的時候站在那裡礙我的眼,我給他們一點懲罰也不為過吧。」他彎起圓滾滾的眼睛,黑色驟然變得更加深邃,「誰讓他們是『清陽』大殿的僕人呢?想辦好差事,就得承擔相應的風險啊。」
他若有所指的話,朴智旻聽懂了,並為之膽寒。
不僅僅是因為田柾國殺了人還雲淡風輕的態度。清陽殿的僕人既服侍著阿修羅,亦服侍著大帝,田柾國是基於這點,再加上恰好處於極端的狀態,才刻意搞成這個樣子的。
朴智旻變了臉色,「柾國……你這樣是在和大帝——」
田柾國張開雙臂,用力抱緊了他。他躺倒在朴智旻的胸口,低聲訴說:「智旻,我本來真的非常氣憤,還很傷心,覺得我被你和哥哥們拋棄了似地,眼前彷彿一片黑暗,搞不清自己身處何處。可是,沒過多久,你就追來了,你把我拉了回來,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叫我一睜開眼,就能看見你出現在我面前。」
他聽著朴智旻胸口處的心跳聲,正在加快的頻率令他彎起嘴角,額頭向上蹭了蹭。
「我好愛你。只要一看到你,我就再次找回了力量。」他的手跟著蜿蜒而上,按住了朴智旻的後頸。
「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他嘴唇輕啟,看似平靜的心湖,實際上早已醞釀了好幾個引人瘋狂的漩渦。田柾國熱切地凝視朴智旻的眼,道出帶著熱度的邀約,「所以智旻,你就永遠待在我身邊,永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朴智旻所有的感官都被他擄獲,他被動地承受田柾國黏人而執著的吻,在他的掌控下,朴智旻只能說「好」,而沒有說「不」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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