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爆發的黑災在一日內被鎮壓完畢,由虎鎮上君守護的異界入口也順利封閉,剩下在天界內亂竄的蠹種們,一一被所有天官將士們清掃,只剩寄生於天人體內的蠹種還活著,而那些被侵蝕的天人們,則統一被送往芳濟園治療。
天庭議事上,金碩珍聽見兵部的奏報,說原來異常活躍的蠹種,自某個時點開始,活動力就變得低下,壓制黑災比想像中進行得更順利,因此這次的戰鬥才能趕在當日就結束,避免更多人員傷亡。
金碩珍待在芳濟園指揮傷患救治的時候也發現,天人身體的侵蝕狀況進入了停滯期,沒有持續惡化下去,反而還有些許好轉,似乎蠹種們已經失去了吞食的動力。
金碩珍很難不把這狀況與田柾國聯想在一起。金南俊告訴他,朴智旻是為了幫助田柾國破除心魔而死。在他們纏鬥之時,田柾國曾打算吸收蠹種以增強力量,除此之外,當時他身上還冒出了他們從未見過的咒紋。
就他所知,能夠近身到田柾國身邊,博學且強大到足以對他下咒之人,只有五生太君而已。
師父為了剷除阿修羅這樣的種族,不惜偽裝自己,長年替田柾國治療,或許就為了讓對方毫無戒心地和她接觸。她隱忍多年籌謀,就等著最後一擊斃命,所以她夥同靜台仙君和智敏,將田柾國監禁起來,滋養他的心魔,引導他失控、發狂,要他變成這場風暴的中心之眼。
只要他的罪孽夠深重,天庭的所有人,就會紛紛把劍指向他。
整個天界的人會對阿修羅感到畏懼,害怕和無法理解將成為仇恨的養分。也許到了最後,真的就和五生太君希望的一樣,天庭會想方設法,消滅阿修羅血脈,不會再給他們降生到這世上的機會。
她針對阿修羅如此深沉的恨意到底從何而來?金碩珍沉思了一個晚上都沒有答案,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於是去求見了坒方大帝,從他那裡要來了探望五生太君的許可。
五生太君被關押在地牢中。他們作為修練者,五感較尋常天人優異,因此地牢中沒有任何燈火,一進入其中,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金碩珍緩緩走在長廊上,他的腳步聲於死寂中清晰不已,待他走到五生太君的牢房時,被關押其中的人,似乎早已靜候多時。
「師父。」
五生太君看著他笑了。
「沒想到你還願意叫我師父。在我們談話之後,告發我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金碩珍走進了些,五生太君笑不達眼底的表情,在黑暗之中顯得陰森抑鬱。金碩珍藏在衣袖的手不安地抖動,他強打起精神開口。
「師父,無論如何,您對我的恩情,我不會忘記。您永遠是我的師父。」他說:「但是,您所做的事情,即便我是您的徒弟,也不能原諒。我不明白,您對阿修羅的怨恨從何而來,讓您不惜毀了自己,都要將他們消滅。」
五生太君靜靜地盯了他一會兒。
「我有一個姊姊。」五生太君從地上起身,她的手腳都被安上了縛仙鎖抑制靈力,鎖鍊在她前行時喀拉作響,直到她停下腳步,隔著欄杆和金碩珍對望。
「數千年前,阿修羅開始降世,先天帝看中了阿修羅一族與生俱來的戰鬥能力,於是將其任命為戰神,賜予符印。從那之後,這便成了傳統,只要新的阿修羅一出生,就會立刻被天帝收為己用。」五生太君雙手交握擺在腰間,淡淡地敘述過往:「阿修羅的能力很強大,但是也有致命的弱點。他們對情緒的敏感度太高了,這導致他們容易在戰鬥中對敵人生出同情之心,以至於被罪惡感給壓垮。倘若他們心理崩潰,就再無法為天庭效力,因此,某一任的天帝想出了個方法。」
五生太君平靜地道出秘辛,金碩珍則聽得膽顫心驚。
「他偕同術部的天官,共同發明了一道幻境陣法。只要找一個理由誘騙阿修羅進入陣中,就得以用各種不同的幻象,洗去阿修羅的感情,將他們改造成為無情無心的戰神,只知殺戮,不懂仁慈,能完完全全地被天帝掌控。」
她說的是絕情陣。金碩珍沒想過絕情陣的由來竟是一連串的陰狠計謀,就連所謂的試煉,都不過是掌權者用來控制阿修羅的手段。
他寒毛直豎,手心冒汗,聽見五生太君繼續說了下去。
「我的姊姊,也曾任過天帝。」五生太君從未向芳濟園任何人談過自己的事情,這些情報,金碩珍都是第一次得知,「她是一個太過善良的人。她在接收天帝的傳承時,得知了關於阿修羅的一切。她因為憐憫,百般照顧那時的阿修羅,卻沒想到阿修羅竟愛上了她。」
「姊姊對阿修羅並不存任何愛戀之情,只不過是對待天下人的慈悲疼惜,可偏偏對方就是會錯了意。那名阿修羅在日益加深的愛慕下變得極端,他表面上對姊姊言聽計從,私底下卻做盡了骯髒事,就為了要得到我姊姊的寵愛。而我一直待在姊姊身邊,怎可能看不出他卑劣的心思?在我的提醒下,姊姊終於看清那人的瘋狂,將他送進了試煉法陣中。」
「本來那個阿修羅該徹底被洗去感情,然而他出陣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五生太君停頓了下,嘴角露出一抹極其諷刺的笑,「他生出了心魔,絕情陣非但沒有將他改造成功,反而還將他的愛恨放大了無數倍。那人出陣當天,瘋了一般地闖進御極峰,綁走了我的姊姊,然後在曦雲山上殺了她。」
「那個瞬間我便明白了。原來絕情陣真的能讓阿修羅脫胎換骨,讓他們覺醒體內的殘忍與邪惡,否則他怎能口口聲聲地說愛她,卻又毫不猶豫地殺害她!」
五生太君衝破淡然面具的痛喊令金碩珍跟著心尖發顫,他難以置信,天界發生過這麼大的事件,前人竟能完全緘默不言,讓這種事淹沒在歷史中,不再予人知曉。
「阿修羅就是這麼危險的存在。消滅他的感情,他會強大到難以抵擋;給予他感情,他就會失控到危害他人的性命。」五生太君閉了閉眼,說道:「你以為他們值得同情,但事實並不。阿修羅與生俱來的力量,證明了他們一旦偏離掌握,就注定會造成嚴重的災害。也許他們在異界能生存得很好,只是在我們這裡,他便是如蠹種那般該被排除的存在。唯有阿修羅消失,天界才能重回安寧。」
金碩珍無法認同她的說法,「您怎能給一個還未犯過錯的人定罪?您治療了柾國這麼多年,看著他從小長到大,您應該能看出他的孤獨無助。在那些他遍體鱗傷來尋求協助的日子裡,您難道就沒有對他產生任何一絲的憐愛或心疼嗎?」
五生太君深吸了幾口氣,冷冷回道:「我恨透了阿修羅,怎會對他們產生感情。每次田柾國來到我這裡,我都快忍不住要殺了他。幼時的阿修羅不是我的對手,但那對我而言並非最適合的時機,所以我才忍了下來,兢兢業業地籌劃、鋪路,終於走到這裡,沒想到還是失敗了。」說完,她哼笑一聲,不知是在嘲笑田柾國命硬,還是自嘲她做得仍不夠完美。
「好,您對阿修羅恨到了骨子裡,那智旻呢?因為黑災而無辜喪命的天人呢?還有……我呢?」金碩珍尾音發顫,質問道:「我們那麼信任您、敬愛您,您在獨自策劃,執行計謀的時候,有沒有因為想到過我們,而感到一點點的愧疚?有沒有為了我們而掙扎?還是我們對您來說,同樣不值得付出感情。這些年來您對我們的好,都只不過是在演戲?」
面對金碩珍一連串的疑問,五生太君面容緊繃起來,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杵在原地,似乎想啟唇反駁,卻又說不出違心之論。
過了一會兒,她眼簾半垂,低聲問道:「智旻這次一樣犧牲了自己,把最後一塊桃花聘餵給了田柾國,對嗎?」
「是啊。」金碩珍眼眸暗下,每次提到朴智旻,他總感覺又有眼淚要奪眶而出,但他強忍下來,對五生太君說:「雖然我不知師父您的胞姊是否真的對阿修羅一點情意都沒有,但朴智旻和田柾國有多相愛,我相信您必定看得出來。我以為您是疼愛智旻的,您交付給我的藥方,無一不是用上最好的藥材。如今得知他捨命救了阿修羅,我很好奇,師父您有什麼想法。您會不會對智旻感到一絲惋惜、愧疚,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為智旻和柾國之間的情誼而動容?」
金碩珍希望能在五生太君面上看見掙扎,然而地牢的黑暗修飾掉人臉上過多的情緒,使他無法真切地觀察到五生太君的神情變化。
他聽見五生太君發出輕到轉瞬即逝的嘆息。
「智旻破壞了我的計畫。要是沒有他,田柾國早就已經死了。」她說:「我知道田柾國對朴智旻有多執著,所以我利用了他,也利用了他的徒弟,讓田柾國順利上鉤。因為只要是攸關朴智旻的事,田柾國就會徹底亂了方寸,無法思考。你告訴我,田柾國在朴智旻死後,是不是也想要尋短逃避?」
金碩珍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五生太君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你看吧,其實我應該一開始就殺了智旻的。一旦他死,田柾國也活不下去了。我畢竟治療過智旻那麼多次,你們信任我,絕對不會想到,我竟會對他伸出毒手。我可以很輕易地完成復仇,不必將排場搞得這麼大,讓自己承受牢獄之災。」
五生太君輕易地說出她考慮過的陰狠之事,金碩珍聽了後臉色鐵青,他的內心還對五生太君保有崇敬心,這個女人卻總是一次次地提醒他,她有多麼惡毒。
「碩珍,我可愛的孩子。我並不是你想像中的善人,現在你明白了嗎?」五生太君朝他微笑,「你儘管對我失望吧,我在過去歲月承受過的煎熬痛苦,你們無法理解,同樣地,我也無法理解你們維護田柾國的心情。智旻因他而死,你們真的對他一點埋怨或芥蒂都沒有嗎?」
金碩珍像是被戳到他刻意忽視的痛楚,抿起雙唇警惕地看著他的師父。
「挑撥離間對我們沒用,師父。」
「我沒有這個意思。」五生太君說:「我是在陳述我的感覺。你一直問我,我對你們的那些好是否真實,我想,我的感情對你們而言,恐怕不夠純粹。很多時候,我看著你們,腦袋都在盤算要如何利用你們,才能達到我的目的,可是剩下的時候,我發現我什麼都不想思考,只願出於本心對待你們。所以,對於智旻的離去,我也一樣會感到傷心,對背叛了你的事情,我想……向你說一聲抱歉。」
「碩珍,對不起。師父讓你難受了。」
金碩珍在等五生太君向他開口坦白一切,他期待過師父會對她的所做所為表示後悔,但他不知道自己聽見敬愛之人那一句道歉後,會心酸到差點流淚。
「我不想要您的道歉。」金碩珍聲音破碎地說:「我想要的是一切恢復如初。我想要您從未做過害人之事,想要柾國恢復自由,想要智旻回來,讓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平安幸福地活著。」
五生太君看他在自己面前無理取鬧,不禁失笑。她那冰冷的心終於鬆動,流露出和往昔相差無幾的慈愛。
她的手隔著無法穿透的欄杆,靠在金碩珍的臉旁,像在輕撫他的臉頰,溫柔地安慰他。
「你的願望簡直比摘星還難。」五生太君搖頭道:「要每個人都幸福是不可能的,如果要達成某些人的好結局,勢必得有其他人犧牲。就像我,為了達成我的復仇,我選擇捨棄了你們,那麼碩珍,你呢?你做好捨棄什麼的覺悟了嗎?」
金碩珍心頭一跳,「……我?」
「是啊。你想好該犧牲什麼,來換取你想要的未來了嗎?」
金碩珍感覺到了她的暗示,可是他想不明白,已成定局的現在,他還能夠挽回些什麼。
「我不懂。」他低聲說:「師父,您還有哪些隱瞞我的事嗎?」
真是傻瓜。他彷彿能從五生太君眼裡瞧見這般的感嘆。
「你就不好奇,我是如何發動黑災的嗎?」
金碩珍經她一點,想起金南俊等人和他描述田柾國入魔的畫面,一下子就和蠹種聯繫到了一起。
他驚疑地道:「難不成,您是利用田柾國……」
五生太君收回手,掩著唇輕笑一聲。
「算是,也不是。」她故意放下誘餌,卻不解釋清楚,「如果你很在意,可以把我們的談話告訴坒方,但若你不想再探究任何與我有關的事,就當作沒聽見吧。」
金碩珍這下更混亂了,「師父,您這是何意?」他總算是發現,他們之間的對話全依五生太君主導。他能得知一部分的真相,並非是靠他誘導,而是因為五生太君願意告訴他罷了。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盡師道之責了。」她緩緩道:「碩珍。人因牽掛而軟弱,也因牽掛而強大。現在,是你該選擇放棄我,努力追回希望的時候了。」
金碩珍為她這番言語而心神俱震。
「我……我認為您該為您所做的行為負責,但我從未想過放棄您……」他猜不透五生太君的用意,慌亂地解釋。
五生太君呵呵笑道:「你沒聽說我的罪名嗎?叛亂之罪,我作為主謀,無論如何都活不了,也正是我被處決了,才讓田柾國得以戴罪之身,繼續生存下去。」
所以她和田柾國,就只能活一個。而五生太君放棄為自己辯解,她乾脆地承認她的罪責,幫助金碩珍做出了抉擇。
「師父……」金碩珍臉色發白,他差點就要握上眼前的欄杆,請求對方再給他好好思考該如何應對一切的時間,只是五生太君既然在此時向他表明了罪名,就代表她的性命已無可挽回。
金碩珍不想哭的,可是一看著五生太君,憶起他跟隨在女子身後的每一個畫面,他的淚水就抵擋不住地流。
「師父,連您都要離開我嗎?」先是田柾國,然後是朴智旻,最後是五生太君。為何他總是留不住身邊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遠去?
五生太君複雜地注視著他,將多餘的情緒自顏面上掩去。
如果是最後一面,她願意將笑容留給這個唯一且獨一無二的弟子。
「往後,你就是芳濟園的主人。」她的託付,便是最直接的回答,「碩珍,你是我見過最機靈聰明的孩子,芳濟園由你打理,我很安心。」
說完,她兩手一翻,突然點起了光。在縛仙鎖的束縛下,即使只是動用一點靈力玩這種小把戲,施咒者都會承受逼近虛脫的痛苦。
金碩珍瞪大了眼,看見五生太君的面容,在亮光照耀下變得清晰,此時此刻,他終於完全看清她的表情。
仇恨並未完全從她的眼中離去。她眉間的皺紋帶上了依稀的幽怨哀愁,眼底閃動的微光,包含著陷於過去的傷痛,只是這全部,似乎都能被她嘴角那抹釋懷的笑意稍稍抹平。
「我很高興,你能在這時候來看我。」那麼多年的隱忍籌謀,她也時常感到不安,認不清她到底還是以前天界備受追捧的高貴仙子,還是應該作為他人表率的尊師。如今,她終於能夠毫無懷疑地,以金碩珍師父的身分,直言她的心意。
「很多時候,有你和芳濟園的孩子們待在我身邊,會讓我不自覺遺忘從前。不過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我總告訴自己,不能耽溺於安樂中。我被過去的仇恨和執著催促,於是試圖說服自己,報仇之後就是陰暗洞穴外的光明。但你看,我失敗了,所以我永遠走不出洞穴之外,只能死在其中。但假如哪一天……我在屍骨未完全消弭時,願意放下這份綿延了許久的仇恨……我想,那只能是因為你們。」
金碩珍埋首在臂彎中,掩面痛哭。
先前失去珍重之人的悲傷逆流而上,挾帶更加沉重的無力感,千倍萬倍向他襲來。
先前的他被一連串的事件砸得驚魂不定,任何事在他看來多少都帶著如夢般的虛幻感,直到現在,由五生太君親口為這次的事件劃下句點,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失去了多少東西。
「已經夠了,碩珍。」
亮光消失,地牢重回黑暗,這一次降下的陰影,比他來時還要冰冷徹骨,唯有五生太君帶有溫度的聲音,迴響在他耳邊。
「你該走了。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有些事,還等著你去做。」
※
蕪寒山。
這是一個比永暗地牢,更折磨人的受刑之地。
田柾國被天界兵將關押走後,由坒方大帝同鑑鏡司細數他的罪狀,然後關押至蕪寒山之頂,讓作為清陽大君的他,在永遠無法接受日光照耀的地方,承受冰天凍地的極寒酷刑,以抑制他的純陽之體。
失去了日照,田柾國便無法以太陽的升起落下來判斷時間,他只能於心中默數。
算到今日,恰好是他和朴智旻分別的第七天。
踏著融雪的聲響沒有刻意隱藏,能如此堂而皇之來探望罪人的,必然是最為尊貴的那一位。
田柾國緩緩眨了幾下眼,適應那股極寒環境帶來的酸澀感後,才抬起頭,仰望坒方大帝獨身前來的身影。
「……參見大帝。」
他舔了舔嘴唇,數日沒說過話的聲音,聽起來帶有強烈的摩擦嘶啞感。
大帝筆直地站在他面前,田柾國的力量被鎖鏈封印,才會受到蕪寒山的劇烈影響,他卻不會。
坒方大帝平時的眼神溫和亦頗具威嚴,此時他不帶情緒的雙眸,叫人看不清他在思索些什麼。田柾國感覺他正仔細地觀察自己的模樣,心裡不由緊張起來,同時也對身在此處這件事,,感到羞愧難捱。
坒方大帝盯了他片刻,一開口便問:「受罰這幾日,你可反省過了?」
「……是。」田柾國顫抖地呼吸冰冷的空氣,喉嚨彷彿結了霜一樣地難受。
豈止是反省,就說他每日都活在懊悔中也不為過。
被士兵帶走後,鑑鏡司的問責絲毫不留一點情面。閔玧其當時沒有出現,但鑑鏡司得了他的授意使用明鏡,因此關於田柾國是如何發狂似地發動攻擊,像個野獸般失去所有理性,和朴智旻互相纏鬥,最後渾身染滿鮮血,這些都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眼中。
在那當下,他幾乎不願意承認,畫面中的人會是他。
他以為絕情鎮裡的幻境已足夠令人膽怯。他的惡夢在那裡發生,也在那裡終結。他曾發誓過再也不要傷害朴智旻一分一毫,然而他依舊不斷犯錯、不斷地重蹈覆轍,最後連在現實,都得迎來和幻境相同的結局。
他無法接受。
他不知五生太君與他究竟有何過節,要陷害他至如此境地。對方是從他小時候就一路治療他至成年的醫官,連朴智旻刨挖尾骨如此嚴重的傷,都是靠她幫忙,才日亦恢復。都說醫者仁心,那麼她為何會做出這種事?
到底她憎恨阿修羅、憎恨他到什麼地步,居然不惜背叛所有信任她的人,也要一步一步地操控他、監禁他、發動黑災,意圖毀了他,也毀滅掉他所愛的一切!
田柾國在所有人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但就算他表現得再可憐,再狼狽不堪,都沒有人出面替他說情。儘管五生太君已經承認她對田柾國採取了精神控制,他造成了周圍大量的傷害仍是事實。他不能被原諒,他自己也不願意被原諒。
田柾國欣然接受了坒方大帝對他降下的懲罰。只有肉體上的折磨大過於內心承受的痛,他才能獲得一絲喘息的空間。若不是這樣,他恐怕會先被那超乎尋常的罪惡感和自我譴責給完全壓垮。
待在蕪寒山的某些日子裡,他還會希望覆蓋在身上的冰雪再寒冷些,最好能將他所有的思緒凍結,讓他無法思考,不要總是去回想那些讓他無比心痛的過去。
不然他就會像現在這樣,內心依然抱持著一股渴望,認為總有一天,他還能夠將朴智旻找回,實現和他永遠永遠,幸福地在一起的願望。
坒方大帝似是瞧見他眼底許久不曾消彌的哀戚,問道:「既然你說反省過了,那麼常月仙君已逝的事實,你願意接受了嗎?」
田柾國渾身一顫,掛在他脖子和四肢關節處的無數鎖鏈,跟著發出刺耳的摩擦。
他的雙眼有些神經質地游移,原本就被凍得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灰敗。
……不。
他喉結抖動,以為有發出的聲音,其實不過是嘴唇蠕動了幾下而已。
見狀,坒方大帝不厭其煩地用問話催促他。
「朴智旻的死,你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田柾國鼻前噴灑的白氣越來越多。他赤裸的上身浮起一層可怕的肌肉,下顎處繃緊成一道倔強的線條。
「不。」這一次,他好好地發出了聲音,「我……我不接受。」
坒方大帝一臉奇怪地看他,搖搖頭說:「聽聞他是在你懷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你應當是最深刻感受到他離開的那個人,而你卻說你不願接受?對於既定的事實,你不接受,又待如何?」
田柾國因他太過刻意的刺激而紅了眼,他的頹然憤怒,讓他看著如一隻傷痕累累的巨獸,只能困窘地臥倒在原地,舔拭他身上刻骨的傷口。
「既然如此……您又何必問我呢。」身受冰凍之刑,他艱難而緩慢地回應坒方大帝的話,原本好不容易抬起的頭,復又垂下。
「……」坒方大帝一時默不作聲。半晌,他終是嘆了口氣,揹著雙手回憶過去,改變了話題:「五生太君比我還要年長,她所經歷過的事,針對阿修羅怨恨的緣由,若非她親口告知,我實在無從了解。不過即使是這樣,自我為官以來,我至少也見證過三位阿修羅的逝去。」
田柾國心裡一震,但他沒有動作,唯有雙耳靜靜聆聽。
「阿修羅,自永晝的曦雲山嶽所生,不知其何以來,也不知其所以往。傳聞,阿修羅是天道所催生的戰神,身上背負著毀滅與新生的使命,力量讓人畏懼,且冷心冷情,視萬物為芻狗,以正天道所求的生命公平。但是,我所接觸過的那三位阿修羅,沒有一個像是傳聞中該有的樣子。」他說:「他們敏感纖細,有喜怒、有偏好、有情、有義,在天人漫長的一生中尋求著友誼,也渴望著愛情。」
「你們都太像了。為自己所求之物不顧一切、奮力執著的模樣,真的太像了。像到我以為,是不是阿修羅生來,就是身上背著詛咒的一類人。」
「本該杜絕情欲的天官,卻總是會受困於情欲之中。那三個人,包括你,無一例外。這是天道的試煉嗎?我不這麼覺得。否則為什麼,就算除去人為原因,還是有那麼多的巧合阻礙著他們,還有你們。如果給了你們愛人的能力,卻剝奪了你們愛人的權利,這何以叫做試煉,根本只是天道傲慢地在玩弄生命罷了。」坒方大帝說話的時候,山頂突然捲起了濃濃的烏雲,驚雷藏在雲霧中發出悶響,但他不為所動。
「你不曉得,這次一切騷亂的源頭,起始於數百年前一位為愛所困的阿修羅。」坒方大帝低下聲音,「他戀上了一位無比尊貴的女人,但他不懂得如何追求所愛,便只好盡自己所能地對她百依百順。他依她的請求入了絕情陣,成了天界最強大的戰神。女人看著他征戰,看著他所到之處化為血池,以為阿修羅在出陣後,變為一個只知殺戮,不知世間溫情的怪物,於是他們日漸疏遠,關係不復從前。最後,阿修羅以為女人徹底拋棄了他,因而綁走她,將她關押在只有他能出入的圈禁法陣內,給他出了一道選擇題。」
田柾國聽聞他說出的故事,不覺恍然。
雖然許多細節與他和朴智旻並不相同,但那名阿修羅的行為,和他的確是太像了。
他能猜到那名阿修羅,會提出怎樣的選項。
在他腦中浮現猜想的同時,坒方大帝也接著說:「他問她,是要選擇天下人,還是選擇他一個。你認為,結果如何?」
田柾國不作回答,沉默地閉上了眼睛。
坒方大帝平淡的聲線傳進他耳裡,「女人作為肩負所有天人安危的天帝,她自然選擇了天下人。被她親口拋棄的阿修羅,為了報復她,在她面前自盡而亡。施法者亡,女人本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突破法陣,完好無缺地脫出,可阿修羅自刎的畫面太過震撼,她被負罪感逼得發瘋,最終也跟著死在法陣內。」
「她和該名阿修羅的屍首最後被她的胞妹發現,失去親姊姊的傷痛成為她報復的火種,她以替胞姊復仇,剷除危害天界的物種為由,籌謀了百年,只為在恰當的時機,對身為阿修羅血脈的你,發起致命一擊。」
田柾國理解過來他在說的是誰。他重新抬起了頭,對上坒方大帝經過歲月刻劃的眼眸。
「作為天帝,我們能看見隱密的傳承紀錄,我雖知曉這個事件,卻無法真切地了解全貌,而五生太君所認為的事實,也與我有不少出入。」
「姑且不論誰對誰錯,你不覺得命運果真奇妙嗎?竟能總是在你們這樣的種族身上,演繹出相似的情節,達成永恆的悲劇。」他倏然跨出一隻腳,蹲了下來,平視田柾國道:「還是說,能像他們一樣死在一起,對你來說是另外一種圓滿?畢竟你得知朴智旻死亡的當下,似乎並不是很珍惜,他為你尋來的這條命。」
「……您這是在嘲諷我嗎?」田柾國自知他的行為有多愚蠢,窘迫地撇過了頭。
「我只是心有感慨罷了。」大帝輕笑,「看多了悲劇,便會忍不住想,如果生不能在一起,死後能夠相聚,或許也是好的。」
「一點也不好。」田柾國低聲反駁:「死了之後,誰能保證他們就一定會相聚?」
在他嚷嚷著要捨棄這條命,救回朴智旻的時候,哥哥們比他更加清醒。為了能萬無一失地破他心魔,朴智旻才不惜消耗掉自己的性命。那是他權衡之下能想到的最佳方法,而田柾國所提出的,卻不過是無理取鬧罷了。
沒有人能百分之百肯定,犧牲他的性命,朴智旻就能夠回來。
可笑的是,他需要等到受了刑責之苦,讓坒方大帝特意說了一大段故事提醒他後,他才能想得明白。
坒方大帝順著他的話,接續問道:「那麼,現在的你是怎麼想的?」
田柾國忍耐著寒風刮骨的痛楚,深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想要那些看不見的希望。我只想抓住眼前確定的一切,願意用盡所有,來換取和我愛的人一起活到白頭的機會。」
坒方大帝偏了偏頭,充滿憐憫地望著他,「但你已然親手葬送了這個機會。」
田柾國被戳到了痛處,神情一僵,內心湧上巨大的悲傷,但在這荒蕪寒冷的囚禁之地中,他已然失去了流淚的能力。
「一定還有什麼方法。」他顫抖的嗓音,懇切又令人感到可悲,「就算得花費漫長的時間,傾盡我身上的所有,我也要把這個方法找出來。」
大帝沉吟一會兒,然後提議道:「如果我說,有一種禁術,需要獻祭百位天人,即可以復活常月,你覺得如何?」
田柾國一愣,他的表情霎那間變得猙獰,下一秒卻流露出強烈的苦痛。坒方大帝看得出來,他確實動搖了。即使他的心魔已被破除,然而絕情陣的試煉依舊讓他變得比過去更冷酷。為了必須達成的目標,他能說服自己屏除感情去破壞殺戮,但同時,他被教導的一切,也能讓他體會到生命的價值。兩方思想糾結拉扯,究竟哪方最終會佔據上風,他很想知道田柾國的答案。
「如果可以,那我很想。」田柾國面露掙扎,不穩定的聲音,彷彿瀕臨哭泣的邊緣,「我很想,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因為我很清楚,智旻……朴智旻愛的,肯定是不會隨意去殺戮的那個我。」
「我一直在想,我有哪裡值得朴智旻的喜歡。是強大嗎?是日與月命定的吸引嗎?還是只是少年的淡淡情愫,就這樣幸運地被他保留至今,變成他的喜歡,他的愛了呢?」
「這些事情,我全都不了解,我想不出答案,但唯有一件事我很明白,那就是朴智旻深愛著我,為我奉獻了他的一切。」田柾國流不出眼淚,整個人卻像已經在嚎啕大哭般全身顫抖,「因為愛我,他可以狠心扯斷自己的尾巴,可以配合我假裝什麼都不記得,也可以犧牲自己護我出陣,除我心魔,破我法障,可以在被我擊傷的時候,摀住我的眼睛,對我說不要害怕。」
「他愛我,我也同樣愛他。」說到這裡,田柾國咬住牙,陰暗的神色逐漸退去,他的神情開始變得堅定,「如果他能為我做到這些事情,那我也能為了他不去濫殺。即使要花上數十年、數百年,甚至更久,我都要找到救他的方法。他的命,我會堂堂正正地要回來,不染上一點無辜人的血腥。」
「天真。」坒方大帝一改方才的溫和,驀地低哼一聲,迅速沉下臉說:「沒有所失,哪有所得?你不願意沾染血氣,卻奢望復活常月的性命,天下哪裡來這種好事?」
「如果真是那樣,那血由我一人來流便足矣。」田柾國模樣狼狽,他直視大帝的雙眼卻亮得驚人,「要我的力量,我的血肉,或是別的什麼,都儘管拿去。只要還能留我一口氣與他相見,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但這並非是要白白捨棄我的性命,而是為了表明我的覺悟。」
坒方大帝沉默著,他的目光將田柾國整個人掃了一遍,審視他的神情。
接著,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傢伙、好傢伙!」坒方大帝順過衣袖,滿眼的笑意,「我還以為阿修羅真的全是一群瘋狂的癡情種,就算要你們屠盡天下換取卿卿性命,也會毫不猶豫去做,看來是我誤會了。柾國,對不起,試探了你那麼多回,還請你原諒我的失禮。」
田柾國愣住了,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
坒方大帝將手掌翻過來輕輕一覆,縛仙鎖便應聲而斷。田柾國茫然地坐倒在地,看見大帝維持著蹲姿,平穩地對他伸出了手。
「柾國,你是個好孩子,永遠別忘了你的本心,也別忘了你與常月之間因情所起的種種。就算你是阿修羅,你到底還是個天人。究竟人應該為何而愛,為誰而愛,又該如何去愛,答案就由你自己思量。」䘡方大帝的手在空中掂了掂,向田柾國示意,「回去先休養一天,然後來到我的殿內,我需要你為我執行最後一個任務。這個任務非常危險,也很困難,但若你辦成了,我將會免去你餘下的所有刑責,並給予最合適你的獎勵。」
田柾國雖滿心不解,但大帝看著他的神情太過慈祥,讓他不自覺越了規矩,真的將手放上了他的掌心。
他被寒風冰雪凍過的手十分僵硬,大帝手掌的熱度一點點傳了過來,這股熱度像父母的擁抱一樣,溫暖了他的軀體,也讓他感到無比安心。
他亦步亦趨地跟隨大帝的步伐,遠離他被關押的地方。走到一半,他不由低下頭來,看著自己尚有些不聽使喚,凍出了好幾個傷口的雙腳。
他能夠感覺到,朴智旻死後停滯在他身上的時間,此刻終於因為他邁開的步履,又再次恢復流動。